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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骧录-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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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乳母的总是盼望怀中的婴孩早些长大,待到孩子们都大了,却都已经不愿意听她说话。她忽然间发现自己已离那昔日的婴孩很远,尽管不曾分离,却一点点变得陌生。   
  好在有念容愿意听她说话。这个乖巧伶俐的女孩子总是眨着眼睛专注地看着她。她于是给这个女孩子讲高阳的故事——在她心里,至高无上的北方天帝颛顼,一直都是她怀中熟睡的小高阳。   
  先帝是有子嗣的,然而他却偏偏钟意于外侄高阳。那时高阳还小,却已经显露出异于常人的聪颖。先帝于是将高阳送到西天,请西方天帝少昊亲自教导他。   
  高阳在西方修学数年,回到北天时已经是十八岁的少年。那年他亲率百人卫队,一举扫平困扰先帝多年的边疆流寇,然后兴修水利,开渠筑城,流惠三百余里。先帝病逝之后,在北天百姓的拥戴下继承帝位,而高阳的表兄堂弟们也纷纷臣服。   
  东天伏羲的一个侧妃正是先帝的妹妹。她很早便去世,唯一的女儿宓于是被送到北天由先帝抚养,与高阳青梅竹马地长大。不久伏羲思念爱女,便又将宓召回东天。待到高阳从西方学成归来后,先帝便与伏羲议定了宓公主与高阳的婚事。   
  “宓公主真的如传说中的那么漂亮吗?”念容问乳母。宓是东天最受宠爱的公主,传闻是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容颜。   
  乳母微微笑着:“宓么?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孩子。尽管那时她还小,却已然是个好看的姑娘。”念容便想像着那个名叫宓的女子光泽流转的眼睛,绸缎一样的头发和莹莹如玉的皮肤。   
  然后便无来由地叹气。   
  真幸福啊,高阳。   
  那天夜里她梦见了宓,或者是自以为那是宓。她醒来后便忘记了梦中宓的样子,只记得她有修长的手指,月光下指甲闪着萤火虫一样的光。宓的手中牵着长长的红缎,在身上比着。她知道那是宓的嫁衣。宓把手伸向她的时候,指甲锋锐如刀。她迅疾地将匕首插进宓柔软的腹中,便听到轻轻的一声闷响,然后宓的血像那匹红缎一样艳丽地四处流淌。可是宓笑了,艳丽绝伦的笑容中居然有九徽的影子。接下来颛顼的怒容忽然变成了离渊,扼紧她的手腕一遍遍问为什么要离开他……   
  醒来之后窗外闪烁着连绵积雪柔和的白光。她抱紧了温暖的锦狐褥子,低声哭了起来。   
  次日便有侍女召她面见颛顼。她跟着侍女穿过一重重宫禁,最后走进了颛顼的寝宫。   
  颛顼斜靠在榻上,肩上披着玄色的长袍,手中是一卷竹简,身边静静地立着一个侍卫。   
  颛顼并没有发觉她进来。左手支着头,微微蹙着眉,黑发疏落地散下来。右耳的环佩是玄蛇的形状,在烛火中闪动着深幽的亮光。睫毛的阴影洒落在苍白的脸庞上,像她小时候见过的一只黑翅膀的蝴蝶。   
  侍卫俯下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颛顼猛然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失礼了。”他的声音是好听的,“念容。”蝴蝶细致的鳞粉粘在指间,一闪一闪地泛着美丽的光泽。她欣喜于他还记得她的名字。矜持地还了一礼,向他问安。   
  颛顼放下手中的书,朝她转过身:“政务太忙,一直无暇来看你,失礼处还请见谅。”她微笑着摇摇头,仪态很优雅。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他面前刻意保持这样的姿态。   
  他从容地笑了:“如此便好。午后我要去梅园散步,不知你能否相陪?”她矜持地点点头:“我会很荣幸,陛下。”不知为什么,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好笑的光芒。   
龙骧录29 
每日午后她都陪颛顼在梅园散步。梅园是重华后宫的一处花园,雪中开满各色的梅花。她渐渐习惯冰凉的空气里柔和的梅香,也渐渐习惯了他的冷峻和沉默。   
  她在颛顼面前已经不再拘束。她不知不觉地告诉他许多事,讲述她孤单的童年和艰难的过往。他总是静静地听,偶尔低下头,微笑,或者叹息。   
  可是为什么还觉得他离自己那么远,远得遥不可及。他的眼睛像深黑色的雾气,永远是若即若离。   
  他是北天至高无上的王,骄傲如云间的神祗。而她站在尘世的飞沙中,只能仰望。   
  颛顼亦是善琴的人。指骨修长,按弦时说不出的好看。那年瑶姬成人礼上,颛顼送的正是一张瑶琴、八部曲谱。然而他自己却并不用谱。照他的话说,琴本是随性的东西,何必用谱来缚住。   
  颛顼和离渊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离渊想到什么都会说出口,有时候甚至唠叨得可爱。而颛顼极少说话,因为他想说的,都在琴里。   
  念容也说不上自己更喜欢哪一种。和离渊在一起时,彼此无所隐瞒,所以都很轻松。相比之下,与颛顼相处就吃力得多。可是颛顼淡漠的目光中仿佛总蕴含着某种魔力,当她望进他眼睛的时候,整个尘世都像化作了飞灰。   
  “若有一天我能听懂你的琴声就好了。”她看着他的指尖轻轻按住了振动的琴弦,空气中传来短促而从容的休止符,“如果那样,我就能明白你究竟想说什么。”颛顼安静地笑了一下:“念容,有些事,只能在心中想,口中不能说。我在说什么,你能否听懂并不重要。只要你知道我有话想说,我就已经很满足。”她没有反驳。其实她也是深深爱着这种氛围的。梅园空寂,宫室冷清,偌大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他弹琴时她可以长时间地看着他。骄傲的额头,细致的颌骨。骨骼的轮廓柔和而坚定,一寸寸完美得无懈可击。   
  有时候抿着唇角,有时候蹙着眉头。脸颊的内侧落下浅淡的阴影,眼神淡漠又带了些冷。   
  她的确听不懂他的琴声,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能看懂他的眼神。   
  北天的冬季那么漫长,事务亦是疏少。某日颛顼琴声响起时,她才刚对镜挽着发髻。破晓时雪已经不再下,树枝折断的声音,在空气里纤细而清晰。   
  她轻轻走向他的寝宫。雪地上散落着鸟类轻浅的足印,伶仃而美丽。隔着薄纱和竹帘,看见他微微蹙起的眉心,苍白的十指在丝弦上游移。眼睛像深黑色的磁石,忧伤越来越多地在周围积聚。   
  黑色的雾霭漫过他瞳仁的那一刻,她终于叹息出声。这时候他的指尖恰恰迸出一阵尖锐的鸣响。是转错了音调,凄厉彻骨。   
  他及时捺住琴弦,抬起头。   
  她没想到他会抬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怔怔地看他很久。   
  某一日她忍不住就问出口:“宓公主……真如传说中那么美吗?”“美……那又怎样呢?”她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中带着轻蔑的意味。   
  “她很漂亮,从小都是这样。然而她自始至终都只像是个乖顺的人偶,不会哭闹,也不会生气。她从不向先帝要求什么,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先帝、伏羲和我,于她都只不过是身边影影绰绰的空气,遥远得不可触及。她一直安静地生活在一个没有喜怒哀乐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人能打扰她。”颛顼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而冷静。软红色的梅花落在她的裙脚,碎了一地。   
  “小时候,先帝将我带入重华宫亲自抚养。那时我并不知道他已有立我为储的打算——而宫中的皇子们,却是知道的。他们待我很冷淡,那时我还太小,始终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肯接纳我。不过这对于我来说或许并非坏事。因为孤独,我只有日夜研习那一大堆厚厚的典藉,来填补生活中饮食起居之外的那大段大段的空白。   
  “先帝看我孤单,便从东天接来了刚失去母亲的宓儿。起初我也很欢喜——宓儿是那么漂亮,连先帝和诸皇子们都对她珍若拱璧。我至今记得那时她的样子,小巧而美丽,无论长辈说什么,她都微笑着点头称是。她遇见人时有习惯性的笑容,然而笑容的背后却是空无一物。尽管如此,我们仍然爱护着她,尤其是先帝,几乎已经到了宠溺的地步。日子久了,我终于发觉她同这世界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我能天天看见她,却永远不能触到她心里去。   
  “这样的感受,你或许从来不曾有过。明明身边有人相伴,却无法彼此了解。这种寂寞,更甚于独自一人的时候。后来先帝为我与宓订下了婚约。若你是我,你该怎么反驳?说我不了解她,说她不了解我?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先帝知道怎样的联姻才能为北天带来益处。   
  “宓儿是我美丽的表妹,我却从来没有想过会要这样一个妻子。我要的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美丽人偶。我一直期望着生命中会出现一个能了解我并且也能为我所了解的女子。”她仰起头看着他。   
  他伸手摘下一枚花瓣:“可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命运……从来都不是由自己安排的。”他回过身,阑珊的笑影里有隐约的疼痛。   
  第一次,他对她说了那么多话。有关她所不了解的过去,有关一个她一直隐隐妒忌着的女子。   
  她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梅花的香气彻了骨,便一丝丝散出寒冷的味道。   
  “我常常想,当年我来到重华宫时是孤身一人。几十年后,我白了头发混沌了双目,裹着玄武长袍坐在空空荡荡的大殿里时,也只是孤单一个人。那时候我的生命就像重华宫中濒灭的焰火,寂寞地燃尽了最后一滴油。重华宫里有的是积雪和冰霜,而我,自从踏进宫门的那一刻,就注定终世孤独。”“是不是很可悲?”他的声音中有些自嘲的意味,“我知道你会笑我。”她沉默着,没有说话。   
  是的。从初见的那一刻,她就看到了他眼底的冷漠与疏离。她曾把那些解读成君王的自尊,可是相处久了,才明了他的骄傲不过是对于寂寞的伪装。就像流星在黑暗的夜空中走过,旅途那么孤单那么漫长,唯一能作伴的,只有自己最绚烂的光芒。   
  水汽在她眼睛里慢慢地氤氲开来。脸颊上终于滑落温润的水珠。他错愕地看着她流泪的脸庞,一时间手足无措:“你……怎么了?”天上纷扬着落下什么。是雪还是软红色的梅花。她隔着一层薄薄的泪水看着他,第一次觉得他不再是那么遥不可及。他的寂寞,他的骄傲,好像就放在,她心底某个最柔软的地方。   
  颛顼不曾提起送她回南天的事,而念容也没有去问。   
  独自一人时,无端便想起了离渊。   
  不是没有想过就这样一直在北天待下去。毕竟与颛顼在一起的日子,会是她一生中最值得怀恋的情节。颛顼带给她的,是一些远远超出喜怒哀乐的东西。时而心悸时而感动,时而胸口莫名地痛。她不知道这段日子里自己已成长了许多,像冰雪之中,蝴蝶破茧而出。她渐渐地不再任性,也学会独自静静地想一些事情。   
  所以就想起了离渊。   
  其实也谈不上想起。离渊的笑容始终萦绕在她心底某个角落,只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忽略而已。   
  于是后悔当初那么莽撞地离开苗疆。她只顾着埋怨离渊不理解她的心情,却从不曾去试着了解他的感受。一生中她伤过他两次。一次是伤在身上。一次是伤在心上。   
  又该怪谁呢,无论是蚩尤还是九徽,一直都把她当小孩子看。事实上她也只是小孩子气,也只有离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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