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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没之鱼-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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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柏利提议取消行程:“没有璧璧还有什么乐趣?谁来告诉我们该享受什么,参观什么?”



  他在电视中也是这种声音,我很喜欢听。



  朱玛琳立即同意:“事情将会完全不一样。”



  她的声音十分优雅,夹杂着各种口音:她在我的故乡上海出生,童年在圣保罗,教师是不列颠人,在巴黎大学读书。她本来家境殷实,但在南美洲时家道中落了。朱玛琳作为专业馆长,为私人收藏家收购艺术品。她在米兰有一些潜在客户,这是取消此次兰那王国行程的充分理由。但她十二岁的女儿埃斯米,早就梦想帮助兰那王国的孤儿,要是改去意大利的时尚之都,女儿一定会抗议的。



  老天,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他们的思想好像就是我的,他们的动机和渴望,负罪感和后悔,高兴和悲伤——好像多彩的金鱼,他们说话的时候,真情实感就像水一样,瞬间涌入我的大脑,对此佛教如是说:“别人的思想。”



  有了这种能力,我就可以听到朋友们的心里话了。



  洛可·马塞太太说:“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要去兰那王国?”



  这可刺痛了她的丈夫德怀特·马塞先生,他没征得妻子同意就决定了旅程。但她也从没说过不去,因为她正忙于最关键的一项研究。



  她让丈夫安排行程,但加了句:“不介意再去一次加拉帕戈斯群岛(Galapagos)吧,那里可以考察物种。”她正要出一本学术书,物种是其主要话题。她是进化生物学家,达尔文学派,麦克阿瑟的支持者。



  她的丈夫是个行为艺术家,曾经是她的学生,今年三十一岁,要比妻子小两岁。他主要研究男性和女性在神经系统方面的区别,“通常指的是在智商上的区别,”马塞先生会这样解释,“并不是说在大脑的某部分之间的区别。”



  他正在协助另一位科学家,研究松鼠藏松子的方法——松鼠把松子藏在一百来个地方,几个月后又能找到松子。那么母松鼠用的是什么方法,公松鼠用的又是什么方法?哪种方法更有效?



  十年之前,当德怀特还是二十一岁的研究生时,就开始仰慕他的女老师洛可了。最后,师生恋变成了无聊的婚姻。两个人都极喜欢运动,所以有很多共同点。但如果第一次见到他们,你也许会与我想的一样:他们不像一对。她肌肉结实,身体强壮,圆脸,聪明友善;他身材瘦削,举止冲动,大大咧咧。她浑身上下放射着自信的光芒;他倒像是个受压迫者。



  洛可·马塞太太说:“去兰那王国?那里贫穷又腐败。”



  “洛可说到点子上了。不过我们签字的时候,好像那里的情况正在好转。”朱玛琳插话道,“去吧,在我们多数人反对的时侯……”



  马塞先生又一次打断了她:“你知道什么样的人盲目随大流吗?是那些视吃汉堡如同虐待牛一样的人。抵制帮不了任何人……”



  他非常想去兰那王国。因为在一百多年前,确切地说是1883年,马塞先生的曾曾外祖父去了英属兰那殖民地,把妻子和七个孩子扔在约克郡的Huddersfield。他在兰那王国的一家英国木材公司工作,如家族中传下来的故事:1885年他在曼陀罗江边遭到当地人伏击身亡。德怀特对自己的曾曾外祖父很感兴趣,被他那些古老的传奇深深吸引了。



  “不做某事的意义是什么?”他继续争论,“不吃牛肉,就是在保护牛?不去兰那王国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能不能更理性地讨论?”



  薇拉打断了他的话,她不想听到过激的争论。她认为马塞先生很聪明,不过是那种自作聪明的人,那往往要比愚蠢无知更糟糕。



  “在南非的标准——”朱玛琳开始说。



  “由于统治者是白人,非常富有以至于觉察不到偷窃。”马塞先生接着话茬,“美国标准用于兰那王国是行不通的。兰那王国大部分贸易都是同其他亚洲国家进行的。他们干嘛在乎我们的决定?”



  “我们可以改道去尼泊尔。”



  说话的是莫非,他是柏哈利的老朋友。



  莫非对尼泊尔感兴趣,因为他拥有一个靠近萨利纳的竹子种植园,他想在尼泊尔低地寻找丰产树种。他的全名叫马克·莫非,他和柏哈利都已年过四十,同样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在过去的四年里,他们都在冬季假期一起旅行。



  莫非认为十五岁的儿子鲁珀特会喜欢加德满都的,就像自己十几岁时一样。但他的前妻要是知道他带儿子去“不毛之地”,一定会发飙的。在争夺鲁珀特的官司上,她曾控诉莫非吸毒。说服她同意他带鲁珀特去中国和兰那王国度假,那简直是场战争。



准备旅行(2)



  薇拉清清嗓子喊道:“亲爱的同伴们,我不想告诉你们这个,但为了避免争吵,我还是得说,离出发日期只有几天时间了,如果更改行程,我们会失去押金的。”



  “天哪,真是的!”柏哈利大叫。



  “旅行保险呢?”朱玛琳说,“应该能补偿吧,因为璧璧意外去世了。”



  “很抱歉,璧璧没有买什么旅行保险。”



  薇拉为什么要为我的过错抱歉呢?每人都嘀嘀咕咕,受到不同程度的震惊。于是我在空气中大喊起来,但没人能听见我的话,除了我的小狗狗,它支起耳朵,扬起鼻子,四处嗅着。



  “安静!”



  柏哈利低下头说。他往狗嘴里塞了块肉干,小狗狗也安静了下来。



  现在我必须得解释一下。虽然最终没买保险,但我至少两次提出了此事。我说明每个人的保险费用是多少,当时柏哈利也是用那句“天哪,真是的”来回答。他到底想不想买保险哪?我可不是他训练的狗。我说明了各种计划的详细花费,从取消行程,到直升机转送到医院的应急医疗,全都说明了。可有谁听呢?除了马塞太太的妹妹海蒂·斯塔克,其他人都没听。



  海蒂是对任何事都会担心的人,所以才会认真听,“璧璧,我们要不要带蛇药?”



  她一句接一句地问,直到柏哈利告诉她:“海蒂,亲爱的,不用这么担心。为何不期待一个完美的假日呢?”



  相当糟糕!他们都在期待完美的假日。直到来参加我的葬礼,他们才清醒过来。现在倒成了我的罪孽——因为我下了地狱的缘故,所以他们才不能更改行程,才失去了完美的假期。



  灵车缓缓前行,乐队也在前进,我的朋友们走在长满桉树的小道上,后面挤满了从加利福尼亚科学院大厦里出来看热闹的人,蹒跚学步的孩子拿着橡胶恐龙玩具,乐不可支地看着这意想不到的游行。



  有人在对柏哈利喊:“嘿,喜欢你的节目!”



  “真不好意思。”柏哈利点头低声说,其实心底暗自得意,他转过头对大家说,“好了,怎么办呢?该做的都做完了,决定吧。我说,去兰那王国!”



  薇拉无奈地点点头:“但没人能比璧璧做得更好,哎。我们得另找个领队。”



  朱玛琳补充道:“必须是对兰那王国有深入了解的人。去过那里很多次,应该是亚洲专家,吴博士不错吧。”



  “绝对棒。”柏哈利同意。



  “不管是谁做领队,”马塞先生说,“我们应该让他减掉一半的可恶的参观博物馆的安排。”



  海蒂说:“我认为应该在兰那王国研究点什么,比如历史,政治,文化。璧璧知道很多。”



  他们一个个勉强同意了,但都提出了一些不同意见。



  不祥之兆。



  我们到达JohnF。KennedyDrive肯尼迪大道。乐队正用二胡演奏“AmazingGrace”(《奇异恩典》,是世界上传播最广的赞美诗歌)。朋友们已原谅了我没买保险。



  两名骑摩托车的警察暂时封锁了海湾交通。灵车停下来,我对我的躯体说了声再见。



  柏哈利要求去旅游的人和他一起加入默哀队伍:“但愿璧璧的灵魂与我们同在。”



  我确实跟着他们。既然这是他们的心愿,我怎能不跟着呢?



  亲爱的朋友们。



到丽江去(1)



  世事难料。



  正如我的祖先所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然而,如今我既已身为幽灵,老天恐怕就不在我这边了。



  根据此次中国云南省及亚洲腹地兰那王国之旅的计划:我的十多位喜爱艺术、富有、聪明、娇生惯养的朋友,将在中国游览一个星期,并于圣诞节抵达兰那王国。



  当我随着我的朋友们,一同搭上自旧金山飞往中国的航班时,心中忽然有种莫名的激动——我将又一次返回我的故国,那大好山河依旧,只是物是人非,究竟还有几人能记得我呢?



  当然,这也是我第一次完全免费地乘飞机——航空公司无法向一位幽灵征收机票。



  没有人看见我走进机舱,而我就在他们的左右,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倾听着朋友们的对话和心声。



  十几个小时过去,我们来到了中国,上海。



  这是我出生以及度过童年时代的城市,我永远难以忘记这里的一切,就连空气都是芬芳的,这是故乡的气味。



  可惜我已成为幽灵。



  在几度转机和短暂游览之后,我们于12月20日,到达了云南丽江,这片“彩云之南”的土地。



  当地最好的导游来迎接我们,也是前一次我带队时的那位——秦铮先生,一个强壮的小伙子,穿着名牌牛仔裤,耐克运动鞋,饰有“Harvard”标志的套衫。我的朋友们都很惊讶:他居然打扮这么西化,如果不是有中国口音,简直就是我们中的一分子。



  从空调大巴的窗户往外看,我和我的朋友们看到了遥远的雪峰。每次我看到它们,感觉都和初次相见一样新鲜神秘,宛如纳兰性德的词“人生若只如初见”,其实我的人生亦是如此。



  薇拉戴着少数民族的项链、手链、脚链,随着汽车的颠簸叮当作响。她穿着有腰带的长袖衣服,特大号,虽然她不胖,只是很高,骨骼粗大。十年前当她五十岁时,她就决定以后穿着只求舒适了,她肩上披着自己设计的非洲图案的围巾。头发染成棕色,剪得短短的,戴着一顶有弹性的帽子。



  挨着薇拉的是新任领队本尼,他大声朗读我几月前附在行程表后的注释:“许多人认为丽江是像詹姆斯·希尔顿在他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中写的香格里拉一样的虚构城市……”



  因为想起了我,薇拉吃吃地笑了,但她的眼里满是泪花,她悄悄用围巾擦了擦。



  我承认我有点自怜,自我死后,渐渐习惯于不断被感动,而我又无法感知我的整个人生。现在我通过别人,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生命的宽度、体积和密度。我是否比释迦牟尼成佛前收的六个弟子更受启发?



  我是否有了天眼,天耳,能透析别人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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