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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头男子似乎注意到我们的视线,抬起头来。他生着一双丹凤眼,给人一种有气无力、浑身虚脱般的印象。可能是因为肩膀窄小,有点驼背之故。
男子讶异地盯了我们一会儿。我已经习惯这种视线了。我经常被人诧异地窥看。尤其是跟老师在一起的时候,大抵都会遭人用这种眼神看待。这是没办法的事。连我自己都觉得我们很可疑。
很快地,男子张大嘴巴,「啊」了一声,接着说,「这不是小莲吗?」
「小、小莲?」
没人会这么叫我。不,因为我非常讨厌被人这么叫,所以以前有几个人会故意这么叫我,想惹我生气。
「这……是老师跟小莲嘛!」
男子的语气激动,却很迟缓地转向我们。
老师皱紧了眉头,瞪住我问:
「谁?」
「什么谁?我啊!」
「啊!」
此时……我想了起来。
「你、你是……真珠吗!」
真珠……
他是战前我们制作的同人志《迷家》的执笔成员之一——笹田富与巳。
真珠这个绰号,意思绝对不是他貌美宛若真珠。只是因为他的父亲是真珠商人,所以大家都叫他真珠商的儿子,但是这样叫太长,所以缩短成真珠罢了。说穿了,只是个随便乱取的绰号。
真珠——也就是笹田富与巳——应该比我年轻五六岁,所以当时才十几岁,理了个大平头,是个学生,当然也是成员当中最年轻的一个。他对河童、土龙这类,主要是未确认动物有着非常强烈的兴趣,是个古怪的小鬼。
富与巳阴阴地一笑。
「六、六年不见了呐。你都怎么了?」我说。
「也没怎么了。我疏散到我爸的老家秋田那里,就要学徒出阵※的时候败战了,之后就一直待在秋田,不过去年开始工作了。现在住在这边。」
〔※二次大战战况逐渐激烈时,日本政府停止文科在学学生的缓征兵措施,征召其入伍投入前线。〕
「这样啊,好怀念喔,对不对,老师?」
我因为意外与旧友重逢,笑逐颜开,望向老师,然而……
老师还是老样子,紧蹙着眉头僵在原地。
看来……他不记得了。
「这谁啊,沼上?」
「什么谁,喏,就真珠商的儿子啊。你怎么不记得啦?是《迷家》同好的……」
「真珠商?」
「我说你啊……」
富与巳显然大感失望。这也难怪吧。虽然被这种家伙记得也没什么好处,可是也不愿意被忘得一干二净吧。我责怪他「你怎么会不记得?」老师便生气了:
「什、什么嘛,别瞧不起我,我当然记得啊。可是真珠商的儿子不是个孩子吗?才不是长这样的哩。他明明是颗大平头啊。」
「头发会长长,人会长大啊。经过三年,婴儿也三岁了好吗?刚才不就说六年不见了,你没在听吗?」
「哦哦。」
老师表情不变,毫无抑扬顿挫地说。哦什么哦。
「别来无恙?」
什么别来无恙,受不了。
富与巳……好像也目瞪口呆。
「老师还是老样子呢。」
「人哪能一直变来变去。」老师再次嚣张起来。
「他还是一样怪呐。」富与巳征求我的同意,我大力同意。老师愤然不已:
「什么古怪!重要的是,你到底在这种地方做什么?一个年轻人站在卫生展览会场的里间,茫然眺望木乃伊,这才是古怪到家了。你比我更古怪多了!」
老师说的是事实。虽然是事实,但就算是真珠,也没道理被站在同一个地方紧盯着同一个东西看的老师这么数落吧。
一样古怪。
不,若论古怪,老师要更古怪多了。
然而这个古怪到了极点的老师却不顾自己的立场,放肆地责骂起富与巳来:
「说起来,你现在几岁啊?说什么长大,可是前会儿看到你还只是个毛孩子,怎么想都不可能大到哪里去啊。一个小孩子家竟然乱跑到这种地方来,小心被抓去辅导啊。」
就说他不是小孩了。
富与巳虽然比我年轻,但应该也已经二十五左右了吧。我也都有三十了。这臭家伙超爱拘泥些怪事,又斤斤计较到家,却连最基本的东西都不会计算。
富与巳露出厌恶的表情来。
不过……笹田富与巳这个人应该也不是什么正经家伙。再怎么说,他才十几岁的时候就成了我们的同好,至少他若是依着我所认识的过去的真珠那样成长,应该成了一个相当矫奇的家伙才是。不出所料,富与巳一本正经地胡闹说:
「人家六岁,人家什么都看不懂。人家迷路了,所以不会被辅导,会被安置。」
「耍什么白痴。」老师鼓起腮帮子来,「说起来,用消遣的心态来看这种具有宗教重大意义的东西,实在太不检点了。这东西啊,是受人崇拜的。而且这可是遗体。就算是遗体,也应该维护这东西人类的尊严才是。这东西也是有尊严的。不能用消遣的心态拿来当成展示品。」
既然都说到这样了,怎么能「这东西」地乱叫一通?连一丝敬意都感觉不到。
富与巳懒散地应道,「你自己不也跑来看吗?」很正常的反应。
「这什么话?不要拿我跟你相提并论。我是来亲眼确认真言宗系修验道中弥勒信仰的发展证物的。再说,我是在深入考察入定佛这种极端特异的风俗——或者说神圣的遗物,与民俗社会中的妖怪事象是否有所关联。出于消遣心态跑来看的是沼上啦。」
「怎、怎么会是我?」
太过分了。
嗳,我的确是没想得那么深奥,就算是这样,这话也太过分了。我觉得老师自己一定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我、我是……」
「不用辩解了。」
「什么辩解……」
老师趁着我哑口无言的当下说了,「你是在看些什么?让我看看。」用他的短手指从富与巳手中抢过泛黄的纸片。
「啊啊,不、不可以啊老师。那只有一张,很珍贵的……」
「哼,什么珍贵。反正一定是什么猥亵照片吧。」
的确,那似乎是一张照片。而且远远地也看得出年代十分久远。从泛黄的程度来看,大概是大正时期的东西吧。可是那若是猥亵的照片……
就等于富与巳拿着那张照片跟木乃伊相互比对了。而且看起来还比对得非常热中。如果是拿猥亵照片跟木乃伊相比对而乐在其中的话……富与巳也真是个变态。
「果然是照片嘛。」
老师怪笑着,望向那张照片,笑容就这样僵住了。然后他睁圆了眼镜底下的小眼睛,「沼」了一声。
常有的事了。
他是在叫沼上的沼。
他把富与巳跟我的名字搞错了吗?还是一时语塞,暂时先叫我,又打消了念头?反正是这其中一样吧。我厌烦地问,「干嘛?」
「不是问干嘛的时候啊,沼上。喂,真珠,你、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这、这张照片……」
老师把照片亮给我看。
那是……
一张干枯人类的照片。
3
我到现在依然能够明确地回忆起那张照片。
那是张泛黄的老照片。褪色得厉害,颜色淡掉了,但影像清晰,没有失焦。摄影对象是个干枯的人类——不,遗体。不不不,这无庸置疑就是枯骸,与展示在卫生展览会场的木乃伊一样。富与巳说,在奥州它似乎称为即身佛。
那是张古老的即身佛照片。
照片上看不出色彩。有些部分泛白,有些地方泛黑,是个干货般的人体。
姿势跟卫生展览会的木乃伊——周门海上人——一样。同样是盘腿而坐,上身前倾。不过照片和周门海上人相反,左手伸到身前,右手摆在大腿一带。此外,衣服也只是腰上缠着布一般的东西,此外没有任何蔽体之物。
它并没有收藏在佛龛里,也不是摆在台座上。干燥的人体搁在榻榻米的座垫上。背后拍到疑似曼茶罗的东西的一部分。因为只有一小部分,木乃伊本身投射出来的影子又很深浓,判别不出那是什么,但可以确认到一个梵字。不过只知道是梵字,我当然不知道那个梵字代表什么。
照片上的木乃伊,比实物更近似尸骸。
也是摄影时的照明之故吧,看起来总像杀人命案的现场照片。
「这叫优门海上人。」
富与巳这么说明。
「刚才那是周门海吧?这个是优门海啊……」
我这么问,富与巳答说即身佛全都有海号。
「是来自于空海的。」老师接着说。
或许是真的,可是从老师口中说出来,听起来就像假的。
「那这东西怎么了?」
「这个啊,是下落不明的即身佛。」
如果我没听错,富与巳是这么说的。
「什、什么叫下落不明?」
「就是失踪啊。」
「我知道,你说谁失踪?」
「优门海上人。」
「这个固佛?」
「对。」
「这不是木乃伊吗?」
「是木乃伊啊。」
「这死了吧?」
「废话嘛。」
真没营养的对话。
「这个即身佛自个儿走到哪去了吗?」
「那简直是〈二世缘〉了嘛。」老师说。
老师说的是上田秋成※的《春雨物语》中的一篇。
〔※上田秋成(1734…1809),江户后期的国学家、读本作家,着有《雨月物语》、《春雨物语》等。〕
这么说来,那个故事说的也是禅定的木乃伊。我记得情节好像是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木乃伊还活着云云。
「不过故事里头没说那是木乃伊。」老师一脸严肃地说,「虽然描写那个人瘦得就像干鲑这种鱼一样,但没写说他是木乃伊。可是又说他进行禅定,想受到后世尊崇,唔,那就是同样一回事吧。不过那篇故事是说结果那木乃伊无法斩断爱欲执著,百年之后被挖掘出来,又复活了。复活之后,曝露着那身下流肤浅的摸样,别说德高望重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被人取了个入定的定助这样的浑号,干着人夫,度过低贱的第二段人生。」
「一点都不尊贵嘛。」我说,「这荒唐的行为一点成果都没有呀。」
「佛道空虚矣——秋成对佛说是怀疑的。那……这个木乃伊活过来,走到哪儿去了,是吗?」
「不是啦。」
富与巳面露冷笑,眼神恐怖地说。
他真是比老师更不可捉摸。
「这可是即身佛呢,尊贵得很呢。又不是香菇干,不能泡水变回来的。」
「即身佛啊……」
听起来虽然陌生,但这在奥州的一部分地区,似乎是常见的词汇。
即身佛这个称呼,似乎是来自于真言密教中即身成佛的思想。
以生身就这样臻于佛的境地——也就是带着肉体成佛的人,是这样的意思吧。
也就是活佛。
本义应该是历经严格的修行,最后活着解脱,但后来似乎被扩大解释了。特别是在出羽三山的汤殿山——真言宗系的当山派修验道,仿照开祖弘法大师空海在高野山不动之窟入定后,现在依然活着的俗信,发展为活生生地将自己的肉体木乃伊化这种特异的形态。
此外,这样的行为似乎也是想要将肉体保存到传说释迦入灭后,未来佛弥勒菩萨将现身拯救众生的五十六亿七千万年的后世。老师在卫生展览会说的孺勒云云的,似乎就是在指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