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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她已经没有故事可说了啊!
“怎么了?”男人右手提着青花大茶壶,缓缓将茶杯注满,“继续啊。”
薛婆子张张嘴,却发现再也没有故事可说了。
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男人的声音变得阴森起来:“说完了,就请喝茶吧。”
“不不!我还能说!”薛婆子连忙喊道,她舔了舔干裂的唇,心想,要不就编个假话吧。
她是很擅长说假话的,不然也不能成为镇上的头号媒人,但是她过去面对的不过是些村夫愚妇,现在要面对的却是一个阴森可怕到了极点的男人。
“那是去年的事了。”薛婆子有些不敢面对他,低下头,眼睛不停地眨,“我在牛家村的一个远亲,请我为他做个媒……”
“慢。”男人说了一个字,然后起身,慢步走到薛婆子面前,巨大的阴影从他身上落下,犹如笼子般将薛婆子罩在里面,薄唇向上一勾,“你说谎了。”
“不!我说的都是真话!”薛婆子的声音骤然变大,紧张之余,语速越来越快,“老婆子是真有一个亲戚在牛家村,那臭小子一门心思想入赘……”
没等她说完,男人便扣住她的下颚,另一只手握着青花茶杯,将满满一碗茶水灌进去。
那一刻薛婆子觉得自己就像在吞一团火,喉咙好似要被烧穿了一样。
“继续吧。”男人放开手,淡定自若道,“说真事给我听,或者继续喝茶。”
“咳咳!我……咳我说!我说!”薛婆子趴在地上,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两只手抠着喉咙,发出嘶哑难听的叫声。
“不必着急,仔细想想,这两年的事情如果说完了,就想想以前的事。”男人不着痕迹的引导她,“比如三年前,十年前,或者十三年前……”
如果他一开始就问这个问题,薛婆子说不定会发现一丝端倪,可她之前说了太多故事,人已经说得有些糊涂了,再加上被灌了一碗茶,心里又急又怕,于是什么也没想到,只是顺着他的话回忆起来:“三年前……十年前……十三年前……十三年前……”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嘶哑道:“我想起来了……十三年前,有一个外地女人来了我们镇子,她带了个孩子……还有一大笔钱,她的名字是……是周氏,周明月。”
☆、第10章 机关算尽太聪明
“虽然隔了这么多年,但我还是记得很清楚……”薛婆子忆道,“那年大雪,一辆马车停在我家门口,从上面下来一个女人,身上披着一件秋香色的斗篷,怀里抱着一个岁数不大的孩子……待她掀下斗篷,容貌倒不是特别标致,可那通身的气派,我老婆子只在几个人身上看到过……”
那几个人是什么人?是县令夫人,是到平安庙里上香的小姐太太,平日里觉得她们都是天上的月亮,但周明月一出现,就把她们比成了地上的萤火虫。
“为我寻一门亲事。”周明月这般对薛婆子说道,“越快越好。”
分明是恨嫁的口吻,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如外头的冬雪般凛冽,薛婆子一时之间居然生不出拒绝的念头,待她走了,才心下觉得纳闷恼怒,纳闷的是这么一个人,怎么会跑到胭脂镇这么个小地方来?恼怒的是对方上门求人,却分明一副命令的口吻。
“起初,我以为她是个寡妇。”薛婆子说,“那年战乱,有很多人从北方逃难过来,里头有很多寡妇,都是丈夫死在前线,身边又拖儿带女的,实在活不下去了,所以着急找个男人嫁了,也不求什么三媒六聘,只求对方能给口饭吃,养活她们母子……可这女人完全不是这样啊。”
周明月带来了大笔嫁妆,五十两银子即便放在现在也是一笔巨款,更何况她马车里还装着粮票,粮票是由商家粮行发出来的,在那个时候价比黄金,基本上用钱也买不到,以此为嫁妆,她就是想嫁进县令家里当个贵妾也不难。
“但她不肯为妾,只肯为妻。”薛婆子冷笑道,“还罗列出了整整一张纸的规矩,要夫家去守,能守着规矩的,方能娶她。”
“是什么规矩?”男人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太久了……记不得了。”薛婆子想了想,说,“就记得一条……上面写她带来的那些财物,除了五十两银子之外,其他全是前夫留给她女儿的嫁妆,谁要娶她,就要先画押,承认这笔嫁妆只属于她女儿,日后除非她女儿主动拿出来,否则不许擅拿擅用她女儿的东西。”
“有人肯画押?”男人又问道。
“有,怎么没有?就算不能动其他东西,有这五十两的嫁妆在那,也有一群人趋之若鹜。”薛婆子道,“只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样一件好事,我怎能便宜别人?那可是五十两,五十两啊!更不要说还有那一堆粮票了……”
所以薛婆子左右一算计,决定欺她人生地不熟,将她这笔财产谋夺过来。
为此,她将自己未来的女婿王富贵喊来,跟他耳提面命了一番,然后将他领到了周明月面前……这也是周明月提出来的要求,但凡想要娶她的人,她都要亲眼见之,亲自审之。
起初周明月对王富贵这泥腿子并不十分满意,觉得对方除了看起来忠厚老实些,其他地方一无是处。但人与人之间最怕比较,薛婆子洞悉了她的心思,便隔三差五的领着些懒汉,破落户,流氓上门,一来二去,胭脂镇上的人都知道镇子上来了个有钱寡妇,于是打秋风的来了,无赖来了,偷儿也来了,把周明月弄得焦头烂额,最后一看,还只有这王富贵过得去,便无奈的嫁了过去。
五十两银子,起了新宅,置了家具,辟了田地,买了老牛,最后还雇了几家佃户帮忙打理农田,于是乱世之中,王富贵一跃成为衣食无忧的小地主,镇上的人都笑他是野鸡飞上了枝头,变成了凤凰。
他变没变成凤凰不知道,但周明月肯定是凤凰落架不如鸡的。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薛婆子笑道,“她只道白纸黑字,便能铁证如山,却不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只要她嫁进了门,那我们就有的是办法拿捏她……那笔钱,那些粮票,那些衣服,那些首饰,终究是属于我们的!”
“原来如此。”男人淡淡问道,“你们就这么把东西都夺过去了?”
“哪能那么容易啊。”回想当初,薛婆子也忍不住有些牙痒痒,道,“那女人睚眦必报的很,我家女婿不过偷拿了些首饰给我闺女,她就大发雷霆,要送我女婿见官!后来好说歹说给她安抚了下去,又提出要和离,真是闹腾的合家都不得安宁……只是幸好,幸好老天都看不得她,让她染了一场大病,没几天就去了,我这老婆子一家才算过上安稳日子。”
男人盯了她一会,然后一边慢步朝茶桌走去,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果真是病死的?”
“嘿,难不成是老婆子掐死的?”薛婆子笑道,“老婆子我也就逞逞口舌之利……杀人,我还不敢呢!”
“原来如此……不错,不错,这是个很好的故事。”男人随手一扬,茶水连着茶杯整个丢出去,在地上碎成一片黑黑白白,然后,他提着青花茶壶,慢慢回头对薛婆子笑道,“原本还想再听听,可惜,时候到了……请喝茶吧。”
笑容僵在脸上,薛婆子看着慢慢朝她走来的男子,忍不住恐惧的大叫起来:“不!不!我还有很多故事可以说!爷您听我说,听我说啊!”
她一边绝望地喊着,一边飞快站起来,想走门口逃出去,可惜跪了太久,两腿无力,刚刚站起来就又跪了回去,于是手脚并用朝门口爬去,至于身后的女儿,还有孙女,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生死一线,她只想自己逃命。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男人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一笑阴森如鬼,“伶牙俐齿算尽他人,可曾算到自己有今天?”
说完,他将薛婆子从地上提起来,落了她的下巴,茶壶对着她的嘴,开始倾倒茶水,茶水汇成一条黑色涓流,涌进她的咽喉,流淌在水里的哑药开始烧灼她那舌头,她的声带,她满腹的谎言。
最后,她再也无法说谎了。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面铺门口,唐娇抱着琵琶唱道,“一壶哑药入喉,两行老泪横流,从此媒人行里少了一个刁婆子,世上便少了无数双怨侣,有道是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素手扣弦,此幕终了。
“好!好!”面铺的客人或站或坐,纷纷拍手叫好,有些手头有余钱的,还打赏了几枚,数量不多,聊胜于无,直到有人随手一掷,白花花的碎银子滚落在桌面上,犹如小小雪团。
众人止住喝彩,停下掌声,回头朝那人望去。
但见一人,着一身鸦青色蜀锦袍,手里握着一柄水墨画竹骨扇子,越过众人,对唐娇微微一笑,那一笑犹如春风拂面,那一立犹如闲庭落花,通体富贵气象,周身锦绣荣华,身旁所有人,所有物,所有风景,都在他这一笑之下,退却一步,成为了他身后的背景。
唐娇望着他,他用扇子分开人群,走到她的面前,然后一掀袍子,在她对面坐下,手里的水墨扇子搁在桌面上,袖子底下露出一条相思结,红绳巧手编,扣在他的手腕上。
唐娇的目光扫过那条相思结,然后抬头望向他。
“商老板。”她笑着问,“今儿怎么有空来找我?”
☆、第11章 还君一支金步摇
商九宫笑而不语,只是叉着手看她。
等了一会,见没什么热闹可看,周遭的人便各自散了,又过了一会,面送上来了,青瓷碗里盛着细长的白面条,清亮的汤面上飘着一层细碎青翠的小葱,以及一片淡淡清香。
唐娇把琵琶放到一旁,提起碗上架着的那双筷子,开始低头吸溜面条。
商九宫含笑看着她,半晌,才悠悠道:“粗食。”
唐娇手里的筷子顿了顿,然后继续吸溜面条。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商九宫叹道,“你本该享用更好的东西,过更好的生活。”
唐娇继续吃面不止。
“日上三竿而起,用美貌侍儿为奴,一人扶你至镜前,一人为你梳头,一人为你描唇,一人为你试衣。”商九宫为她温声描绘着一副慵懒绮丽的画卷,“头油用的是泽兰坊的香发木樨油,胭脂是北地快马送来的玫瑰膏,衣服用时下最流行的青织金妆花飞鱼过肩罗,由苏州绣坊的裁缝亲自上门,为你量体裁衣。”
唐娇单眉一挑,抬头看着他。
“非华衣不穿,非佳肴不食,非美酒不喝,非画楼不住……”商老板笑着看她,“你本该过着这样的生活。”
“想要得到,就先付出对吗?”唐娇搁下筷子,定定看她,“待到那天,我虽呼奴唤婢,但本身也成了一个品级稍高的奴婢,名字叫做妾。我虽着华服,但终身不可凤冠霞帔,我虽有佳肴美酒,但必须跪着服侍主母和嫡子,有人为我量体裁衣,但我本身与衣服有何异?都是喜欢的时候穿一穿,不喜欢的时候就拿去卖掉或送人的……”
低头叹了口气,唐娇低声道:“我不想为了这些东西,把自己从一个人,变成一件车马器物。”
“做我的妾,好过做别人的妻。他们能给你的,我能给你,他们给不了你的,我照样能给你。”商九宫忽然伸出手,覆在唐娇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