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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朵朵听见这话,穿着喜鞋的脚悬在门槛之上,只是一瞬,那步子还是落了出去,烟雨长廊之外是瓢泼大雨,她侧身停在门外,风吹动她的红盖头,红唇微微一动:“来生不见,王贼。”和着雨声,这话却不甚清楚,天际间的雨滴如同利剑通通落在了他的心上,原来她对自己的恨都能绵延到了下辈子。
王易之见着这抹鲜艳的红色在众人的簇拥下上了红彤彤的喜船,觉得自己人生的棋局也就这样结束了,他关上门,吩咐刚来的弟子们撤了牌匾。
问君逢魔时刻在等谁,已是满镇风雨十年矣……
得知叶朵朵死信的时候,王易之正在收拾行李,他想自己也许该离开叶朵朵的东塘镇了,已经没有他留恋的地方了。行李未收拾完,一名弟子走进他的卧房道:“师父,隔壁的叶大小姐,死了。”
死了?
死了!
王易之猛地直起身来,只觉得有些眩晕,定了定神问道:“死了?人呢?”
大弟子指了指窗外道:“那船又回来了,听说是吞金而亡,自杀的。”
吞金而亡?!自杀?!
王易之冲到窗边,那木棱窗户外一只铺满白布的乌篷船正往叶家驶去,就要经过王易之门前了。他冲到楼下,像发了疯似的往那河里走,弟子们也拦他不住。王易之耳边眼前浮现的皆是十年前的情形,他将那赖皮的对弈之人的一锭金子在手里颠了颠,然后递给了一边观棋已久的叶朵朵,那叶朵朵被吴忌教训,却不依不饶,她的那句话响在耳畔如同昨日—“这自然不是俗物,这是这位公子对棋的感情,嗯,嗯,情比金坚!对,情比金坚!”清脆悦耳如春天中绽放的花朵,她已经大仇得报,为何偏偏选择这方式离开?!
这东塘镇的天空像是被捅了个篓子,天上之水哗哗往下倒,王易之浑身都湿了个透,河水漫过他的腰际,那船在他眼前驶过,前一刻船身通红喜气洋洋,这一刻雪白的船身近在眼前,他呆呆地站在河里,直愣愣地瞧着恨不得将这乌篷看个透,他觉着叶朵朵肯定会掀开船帘骂道:“王贼,你以为本姑娘会死?别做梦了!”
那船帘没有动静,人亦没有来。
前一刻还是新郎官的吴忌,后一刻已经披麻戴孝操办丧事,他目光中说不尽的哀伤和痛苦,看见浑身湿漉漉的王易之,悲痛道:“这景象你可熟悉,十年前我师父走了,如今我的……师妹也走了……”吴忌与叶朵朵终究是没有成的了亲,那牌位上刻着的是师妹叶朵朵,看着这个边哭边支撑着自己办理丧事的吴忌,他缓缓地转过了身子,拖着残躯走在烟雨长廊上。
一炷香之前,他在收拾行李,从放着棋具的楠木盒子中看见了一封书信,觉得蹊跷,想这盒子平常束之高阁,除自己外哪有什么人有机会接触它?脑海中突然闪过昨夜对弈,曾有过短暂的休憩,想到了叶朵朵他的心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信中没有控诉没有仇恨,有的竟然只是一句话—王贼,叶家重诺,我父亲生前已将我许配给师兄。这辈子,时间错了,地方也错了。
王易之终于明白她的那句“来生不见”包含了多少克制和心酸,那句话她问不出口,不管答案如何都不能改变什么,所以何必问呢?用恨的方式彼此关心着,或许是这夹缝中最稳妥的一条路。她的吞金而亡是对感情的了断,还是对叶家重诺的执行,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自己对她有情的时候,这个姑娘心里有过自己。
时间错了,地方也错了。他当年信心百倍的跨进的是东塘镇还是宿命的定局?
他这一生圆满事极少,亦或这样才是人生?雨声渐渐小了,太阳慢慢地升了起来,烟雨长廊上冒着雾气,有一个长长的影子死气沉沉地走在青石板路上,那长影走到了长廊尽头,只听见扑通一声,便消失不见了。
叶朵朵八岁时,在长廊中吹泡泡,蹭到一个人;
王易之十五岁时,长安城里棋无对手。
叶朵朵十岁时,生火做饭,一不小心烫伤了手;
王易之十七岁时,收了几个徒弟,偶尔训斥他们调皮坐不住。
叶朵朵十二岁时,命悬一线只怕大仇未报,却发现对这个男人动了心;
王易之十九岁时,突然觉得被她恨着也很好,至少一年可以正儿八经的见一次。
叶朵朵十四岁时,吴忌归来,向她求亲,被拒;
王易之二十一岁时,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醋意,但说不出口的醋意才叫痛苦。
叶朵朵十七岁时,在船上看着被淹没的镇子,想也许和他死在同一条船上也不算坏事;
王易之二十四岁时,想叫她一声朵朵。
叶朵朵十八岁时,在出嫁的喜船上,吞了保存十年的那锭金子;
王易之二十五岁时,和她共享一个葬礼……
她是他的叶姑娘,他是她的王贼,十年如一日。
曼陀罗花在一片沉寂中发出了滴答的声响,那些泪珠像是王易之故事中东塘镇的雨点,王易之看着流泪的曼陀罗抬起头来问我道:“许掌柜,情缘二字真是奇妙,是吧?”
我从王易之的目光里能看见那种磨尽了戾气的温和,胸中有丘壑才能将锋芒内敛,是岁月打磨出来的,这种气息让我想起了对面茶馆的那个人。他似古井的眼神里有过什么样的故事,让他抛弃了长安来到平安镇?不过我与我梦中常出现的曾经的未婚夫倒是应了情缘的另一层意思:“情和缘的确奇妙,缺一不可,彼此也要匹配。”缘浅了是孽,情深了是债,两者之间时而此消彼长,而常见的是两败俱伤。
此刻只觉得记忆的深处有一扇门,我站在门外,看着那门似乎有打开的迹象,我摇了摇脑袋眼前的王易之才清晰了起来,有些歉意道:“王公子你是想要见她吧?”
王易之顿了顿,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想见她,那时候她说……不想见我,所以只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就好了。”他说得有些迟疑,这个能十五岁下赢长安城最终又悟出了恕道的男人,这一刻竟然有些害羞?着实叫人的对爱情二字心生佩服。
我展开羊皮卷的地图,华夏、魏国和楚国范围内,属于王易之的那朵曼陀罗最终落在了华夏长安的方位,王易之露出了笑容,而我的额头则不争气地浮出了一层汗珠,我有些不大想接这笔买卖。
王易之见我反应异常,有些谨慎地打量了我一番,疑惑地问道:“掌柜的,你是酒瘾犯了吗?”
这句小心翼翼的提问让我最终没有忍住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是,我三天不饮酒就要反应异常,癫痫吐白沫是家常便饭。”
王易之真诚地说道:“那掌柜的多备些药,去长安的路上好有个准备。”
……
出了这房门的时候,凉风微微,我先进了一默的房间,他还在沉睡着,没关系,离他苏醒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想到这里,内心又踌躇起来,这长安是去还是去?在一默没有醒来的这些日子里,我努力地活着的唯一希望就是他的苏醒,如果他没有醒来,而我是否真的有面对旧城旧事的勇气?
窗户留着一丝缝隙,推窗才见邻居家的院落里栀子开了花,空中绵绵细雨和着似有似无的花香,想起了从前这个时节,我都会采些栀子花挂床头,在墨水中添加一些栀子的味道,母亲也喜欢。
如今花依旧,家已破。
“许姑娘……”
这声音扣在我的心尖上,就像王易之的故事里,那枚落在了白玉棋盘上的墨玉棋子,沁心的凉,温润的暖,除了华应言还有谁。
我走到门外侧身将门合上的时候,竟然意外地见着许一默的手指头动了动,虽然只一瞬,却叫我欣喜若狂。我回过身去,跪在他的床头,握着他的手对他道:“一默一默,是姐姐……是姐姐,你能听见我说话对不对?我一定能救醒你,一默……姐姐会去长安,再害怕我也要去,哪怕全部想起来我都会去,一默……”握在手里的一默的手,没有再动过,虽然那只有一瞬,却值得我全力以赴在所不辞。当初那人没有骗我,只要我让这些客人圆满,一默真的就可以醒来。等我缓和了一阵,才想起门外的华应言,我转身看他,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些诧异和动容的神色。我想华应言作为一个能开得起茶馆的公子,家境自然是殷实的,见到我这样的也委实突然,心中生起同情之心也是难免,从前有里子所以常常做些不要面子的事儿,如今里子早就没有了,所以面子自然要得更紧。“华公子觉得新鲜吧,从来未曾见过罢?”我见他的表情动容的厉害,就越发心里抵触的紧,恨不能推他离开。
华应言摇摇头,并没有因为我的语气而恼火,他大方地站在我面前,没有我的局促和紧张,说道:“似乎长安对许姑娘来说,是个需要勇气才能去的地方。”我心虚地低下头去,想要往楼下去,他的声音继续响起,“所谓勇气,应当发自自己的内心,让你鼓起勇气的应该是你自己,而非外物。”
我抬头看着客栈的灯笼,觉得他说的的确有些道理,我要面对长安,应该出自我内心的坚定,而非迫不得已。可是这样的勇气,总是旁观者看起来容易,当局者的心境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今指望这个仅仅是个认识不久的华应言来体谅我的处境,也的确难为他。我也不愿向他解释,我不希望让他见着、知道我落魄的境遇。
气氛微微有些僵持,华应言换了一副轻松的口气道:“许姑娘若是有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不用。”我冲着华应言不卑不亢地笑了一笑,刚刚的抵触情绪又控制不住地涌上心头。
“许姑娘这样真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华应言像想起了什么,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补充道,“倔强得很。”说罢转身往楼口走去。
他一身茶白色落在我的眼里,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一冲动就叫住了他的背影道:“华公子,你认得我吗?”
华应言站在楼梯台阶上,侧身笑了笑道:“许姑娘,在下若不认得你,怎么会站在这里同你讲话?”
这话说了等于没有说,但是实在回答得很是诚恳,由此看来,华应言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被我凶了两次还有耐性回答我无厘头的话,放到易平生身上早扑上来掐我了。华应言口中的这位故人,或许住在他的心上,所以尽管被我凶了,他想起那个人,嘴角还有微笑,想来是真心地喜欢。
“刚刚上来找你,是因为许久不见你,在下要出趟镇子,问问许姑娘可有什么要捎带的。”华应言不疾不徐地说道。
除了脾气好外,此刻我又发现了华应言的另一个优点—对待邻里还十分热心。“华公子要去哪里?”
“长安。”
真巧两个字在我舌头上绕了一绕,还是咽了下去:“多谢,没有什么需要带的了。”
华应言点点头也未再多说些什么,只是随我一前一后下了楼,走到大堂时,才见着屋外已经是暮春时节,檐下断了线的水珠,空中微雨斜,一双黑燕低空掠过停在了对面茶楼的屋檐,呢喃着不知道说什么,视线从那燕子窝里移到华应言的肩头,想告诉他我也是去长安,抿了抿嘴道:“外头下雨,要不要借把伞给你?”华应言的目光和我稍稍一对,我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低下头去看了看地上的青砖裂痕。
“几步的路,不用了。告辞。”
再抬头时他已经进了对面的茶楼里,茶白色的长衫,和那茶楼的气氛格外相配,像一幅画似的,叫我看得入了神。默默一转身,又被吓了一跳,恐怕是年纪大了不惊吓,此刻易平生系着围裙,一手端着碗,一手拈起碗内的一块红烧肉正要往嘴里塞,被我撞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