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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下的华应言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已经不可避免地走向了疯魔的时刻。
这些年来他一直回避着自己作为一个皇室成员的身份,少年时候他在战场杀敌,他进长安目睹了一场皇位之争,甚至在知道自己的身世的时候也没有觉得他会有一天为了那把椅子抛弃自己向往的生活。
洛阳王的暴毙、越烨的登基、易平生南下广陵,许家的大火……如果他不能成为至高位置的王,他连最心爱的女人也没法保护,还谈什么逍遥自在。他出生如此,就有不可避免的命运轨迹,刻意的逃避带来的就是眼前的任人摆布吗?他华应言什么时候受人摆布过?
声色犬马、暗度陈仓、结党营私……他做得得心应手。
他偶然会去南山寺的后山上,那里可以看见山脚下的院落。那晚的大火也烧断了他们的感情,他看着院落中晾着被单的许一诺,默默地告诉自己:用最快的时间坐到那个位置上去,然后在万人之中,迎她回来。
华应言命人去许一默看书的书店里让老板找他抄书,请主持让许一诺抄写诗书的时候能待在寺庙里头,他不敢送许一诺姐弟离开长安,他要将他们安排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而得知许一诺住在南山寺下的时候,越烨笑着问华应言:“宁王你看怎么办,似乎一把火烧不死他们。”
华应言握着空拳在鼻下轻轻咳嗽了一声:“皇上何必心急,还有易平生不是吗?他一定会来的。”
越烨笑道:“华卿甚得朕的心意。”
一切快要部署好的时候,易平生终于来到了长安,华应言站在南山寺的后山上,看见了进入院落里的易平生,那天夕阳染红了人间,他站在南山上,想起曾经要带她一起看落日的诺言,而现在却是另一个男人陪在她的身旁。他曾经想过和易平生坦白他的计划,但是如今的广陵王还是当年的易平生吗?他不再信任任何人。
洛阳王暴毙之后华应言去了一封信给易平生,至今没有收到消息,那么这封信的下落呢?收到了的话,是看了不理还是没有看见?没有收到的话,会落在谁的手上?
几个月过去后,易平生对许一诺姐弟颇为照顾,只是暗地里调兵的事情还是被华应言发现,他微微松了一口气,至少这位来长安不是自己的敌人。
越烨那日问华应言:“朕的二弟来了长安,怎么宁王也不告知一声?”
华应言笑道:“因为想给皇上一个惊喜。”那日御书房外秋风吹过,檐下铃铛的响声落在了地上,碎成了拼不拢的光影。
在他给越烨惊喜之前,越烨却给了他一份惊喜,与李丞相千金的婚事在宦官尖尖的喉咙中传播了开去,长安大街小巷、百姓茶余饭后的焦点都落在了这门亲事上。他想她一定听见了吧,不过没有关系,他的婚礼上新娘从来不会是别人。
华应言吩咐长安最好的工匠赶制嫁衣,从洛阳运来了祖传的首饰,他甚至挑剔起这盖头上的图案太过于花哨,他想着盖头下的那张羞涩的脸是支撑他下去最大的动力。
长安城外他已经布置妥当了院子,那日他大婚必然要有腥风血雨,所以他想先安排她过去,只需要一天,一天之后他便迎她回家,一切如旧。
华应言想起那夜桃林里与她相见,心中除了愧疚悔恨再无其他。其实他晓得依照许一诺的性子,根本不可能答理他,就像他当初不可能告诉她自己的计划,为了朋友可以两肋插刀的许一诺,为了自己为了父母之仇,她不可能置身事外,只要她入了局,就一定比自己更危险,只要她安好,被恨被误解又能怎样呢,这一切只是时间问题。分别多时后,他再见易平生是拜托他带许一诺离开,易平生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机会,但是华应言知道他一定会带她离开这里。
次日他大婚,天空一直阴沉着,像极了他的心情,越烨故意让他去宫中举办婚礼,他明白得很,他是怕自己借着婚礼和易平生有什么动作吧,真是多此一举。他摇了摇头心想若是和易平生一早有联系,何至于一场婚礼上见不了事情就办不成呢?他戴上了新郎的红冠,跨出府上的时候,看见了许一诺,他叫过一边的随从道:“告诉她,这里还是她的家,让她去城外等我,黄昏时候我带她去南山寺,不会变。”他用最简单的话,让随从转告给了许一诺。但是她还是跟了来,华应言知道她的性子,所以也并不吃惊,只是她在万人中央撑着油纸伞走了出来,嘴角噙着倔强的弧度,递给他一封信道:“当年先皇恩准我们的亲事,后来也送了我一份贺礼,这贺礼今天才派上用场。这封信赋予了小女在这华夏国做第一个可以休掉自己男人的权力。宁王在你迎娶新人之前,先让民女赐予你自由身。”那信中还夹着一支簪子,他甚至不用看就知道,那一定是当初他送给她的那支。他的心还是忍不住疼了起来,对面要和自己一刀两断的人,是这些年支撑着他走过孤独走过迷茫岁月的人。他在雨中接过她悬在空中的信,他想抱着她说许一诺我华应言的心中只有你一人日月可鉴,只是最后一刻,他的计划就要成功了,所以他仅仅是接过了信。
易平生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许一诺站在了矛头中央歪着头对易平生说了什么,这一幕曾经是那样的熟悉,他心中泛着酸。在看见易平生让许一诺姐弟离开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比起醋意她的安全更重要,所以他抬了手发出了信号,所有的弓箭手布满了大明宫的每一个角落,这一幕似曾相识,越烨笑着赞赏了华应言,然后拿起了身边小公公递来的弓箭,华应言的眼前浮现出了当年越烨刺杀易平生但最后转向了对付许一诺的那一幕,他拔出腰间软剑冲越烨刺了过去,但是那支箭却还是射了出去,他无瑕再与身边的越烨打斗,一跃而下往许一诺的方向冲去,那箭射中了推开许一诺的许一默,他看见许一诺愣了一瞬,随即在大雨中嘶声裂肺的痛哭声,华应言叫着许一诺的名字,他的军队已经到了,他可以名正言顺的做皇帝,他可以带她回家给许一默看最好的大夫,他都可以了……但是许一诺没有听见,她抱着许一默在大雨中放声大哭,她俏皮过,她坚强过,她活的让他那么尊敬,他站在雨里想走过去,却无法迈动步伐,一道黄色的身影闪过,越烨一剑刺中了许一诺,他听见自己心裂开的声音,他几乎发出了最后的声音喊着她的名字,她仍旧没有掉头,她怀里抱着许一默,然后缓缓倒在了雨中,至死也没有看他一眼。
越烨的死不必多作描述,那场大雨中他自然断送了最后的生命,华应言作为当年真正皇位继承者的儿子,已经拟好了一切程序,只是那个时候他觉得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他觉得有些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人刺中了,他拔出刺在左肩的匕首扔在了地上,雨水瞬间将血迹洗刷干净。他走到许一诺的面前,蹲下身来,摸了摸许一诺的脸颊,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道:“诺儿,我来带你回家。”他捡起三尺软剑,只一瞬,红雨洒了一地,他从背后抱着许一诺倒在了雨中。
华应言的故事讲到这里突然戛然而止了,他看着眼前的我,俯下身来道:“诺儿,是我不好。”
我在这里听过那么多的悲欢离合生死与共的动人故事,这一次听的竟然是有关我的故事。同样的故事,每个人带着自己的视角去果真就有不同的感受,他当年没有背叛过我,只是大家各有难处各有倔强。他对我的感情,并非因为放弃皇位让我感动,而是他一直爱着我,从未变过,这样很好。
我反握着华应言的手道:“我在平安镇见到你的时候,以为是你身上的长安的气息让我熟悉,原来我再见到你,还会喜欢你。”说到喜欢的时候,我也没有当年的羞涩,反倒是十分坦然,我直视我喜欢他这件事情再也不想逃避,他的眼里流露出劫后余生的喜悦,缓缓地揉了揉我的头顶道:“诺儿,谢谢你。”我靠在华应言的怀里,目光落在将头撇向一边的易平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一笑让我倏地想起了一件事情。“易平生,我的伤势是怎么好的?”在我们三个人的回忆中,都没有异议的记着我最后的受伤。
易平生放下青瓷茶杯,看了看脚下的曼陀罗花,抬头定定地看了看我:“这里只有客人才能推开的房间,你也是这里的客人,只不过暂住在慈悲客栈里,我怕你害怕,所以起初骗你移开了这面墙,明白了吗?”
我努力让自己跟上他的思绪,嘴巴有些合不拢,但是还是不大明白,我疑惑地看了看华应言。华应言轻轻揽过我道:“那时我在黄泉路上寻你,也不见你,直到我听说了这三界之内有个特别的地方,我想你说不定在这里。”
“平安镇?!”我脑海中更加乱了,“黄泉路上寻我?!应言你…… ”我许一诺做了这么久的生意,最后一笔生意的来者是我的心上人?!我有些不可置信地拉过华应言的手,这只手给我无比真实的感觉,可是若是现形与人相见的时候,身体应该是空的,我糊涂了。
这间密室里曼陀罗的花微微颤动,可是并没有风。我看着华应言有些不知所措,突然间我想起了青城挥见到唐果果的时候,因为两人是同类,所以可以感受到对方……
我送走洛城花在魏国的皇宫里晕倒,是华应言救了我出来,其实根本不用担心他是怎么将我运了出来的,因为没了曼陀罗,里面的人本就看不见我;
我送走王易之去重返繁苍楼的时候,坐在大堂里看皮影戏,伙计没有问我要茶水钱,不是他忘记了,而是他看不见我;
我曾经以为镇子里的落日没有温度,是因为我心苍凉,原来是我无法感受到这样的温度;
我送走了青城挥想要独返平安镇,马夫不认识平安镇并不是他不识路,而是这人间本就没有平安镇;
我能移开这间密室的门,并非因为我是这慈悲客栈的主人,而是因为我一直以为自己还活着所以从来没有移动过;
“天元殿的那场政变里,死的人是我自己。”我抬头看着华应言,也好,我们死也是在一起的。
华应言点点头,他的笑容里不像我这样悲伤,反有重逢的喜悦,虽然我们在平安镇里已经相识多时。“起初满脑子都是寻你,却找不到这里,在寻找平安镇的时候,我也会想起那些过往,诺儿,我的罪过太多,杀戮、嫉妒……当我发现自己的罪之后,竟然真的找到了平安镇。”他取出了一支簪子道,“但那些都不重要了,我认识你,的确是有所图谋,我想让你做我的妻子,在你还不认识我的时候就这样想。”他轻轻将簪子放在我的手中,又看了看易平生道,“我来平安镇先遇到的是易平生,他当时就认出了我,那时候我才知道你已经忘记了过去很多的事情,我想陪着你就好,你不记得我也没有关系……诺儿,可我仍想你做我的妻子,而我们的曾经,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过往,所以我希望能等到你能鼓起勇气直面那些。”
我曾经以为可以用遗忘作为对过去的告别,到头来发现那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无论爱或放下,遗忘只是一种逃避的方式。
“许一默的伤势的确很重,但伤不至死,做完最后一单生意,他就会醒来。”易平生直起身来,他的侧影有点落寞的样子。
想到这里,和华应言重逢的喜悦被悲伤和牵挂冲淡了去,我看着华应言道:“我和你一样,都已经不是活人了对吗?”不等他回答,我扣住他的胳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