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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迟了。”吴彤别转脸。
之之温柔的声音油丝般钻入她耳朵:“大家那么熟,且把那无关紧要的自尊搁一旁再说,我们家一切都是现成,买几件新家私即可结婚,老爷子老奶奶快要移民,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实在需要你来撑场面,还有,趁尚能生孩子,莫再迟疑。”
吴彤不相信这样的体己话会出自年轻的之之,她用手掩住脸,泪水自指缝泻出。
之之递一块大手帕给她。
“不要嫌弃季力。”
“我再也找不到他,我再也找不到自己。”
之之幽默地问:“这是谁的名句?何经何典?我没听懂。”
“到哪里去找季力。”吴彤没精打采。
之之微笑,“不用找,这不就是他吗。”
缆车停站,车门打开,之之伸手一指,吴彤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西装客轻盈的来。
这不是季力是谁!
吴彤睁大双眼,疑幻疑真。
之之连忙识趣地把座位让给舅舅,她退到最后一排去,坐在日本妇女身边。
只见季力开头没有说话,隔些时候,轻轻在吴彤耳边倾诉起来。
之之在后座做一个陶醉的观众,缆车摇摇晃晃,更衬托得此景此情无限浪漫。
其实季力说的话一点也不罗漫蒂克。
他取出一枚指环,同吴彤说:“石头是小一点,货真价实是卡地亚出品,别的牌子你也不会收,徒然自讨没趣。”
一言道尽吴彤一贯的虚荣与幼稚,她不禁饮泣。
四周的日本游客静寂下来。
“你不嫌弃的话就戴上它吧。”
吴彤手颤颤接过戒指,一滑,指环落在地上,随倾斜的车厢往后座溜,之之金睛火眼般盯住它,待它一滚到脚边、便从容的拾起它。
谁知日本太太比她先一步,弯腰拣起指环,一看,惊艳地嚷:“卡地亚!”
吴彤总算找到同志了。
这时季力到后座来找回指环,轻轻说一句“失而复得”,便往吴彤右手无名指上套起。
众游客拍起手来。
缆车抵达山顶。
之之下车前看着舅舅与舅母笑一笑。
张学人在总站等之之,立刻迎上来。
之之向他做了个胜利的手号。
学人吁出一口气,很中肯的说:“他俩童心未氓。”
之之默认。
他想回到她身边,她又不能将他忘怀,于是之之做了一点点手脚。
“剧本编得很好。”学人说。
“谢谢你。”之之微笑。
“你看,旧咖啡店已经拆卸。”
之之觉得无味,“下山去吧。”
“他们呢?”学人问。
之之答:“自由发挥演技。”
她把本票还给学人。
喜事很快地办起来,同一件事,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南辕北辙。
季庄最高兴,慷慨地送两张飞机票让他们到巴黎渡蜜月,弟弟终于成家,可慰父母在天之灵。
陈开友连忙说:“一个星期的酒店费用意我身上。”
陈家老祖母有点困惑,“季力决定娶那名狐骚臭洋妇?”
之之连忙说:“不,不是那个,是娶吴彤阿姨。”
陈开怀心想:我结婚的时候,众人毛巾都不送我一条,可见亲疏有别,各安天命。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陈知十分开心,“患难见真情,我相信舅舅舅母可以白头偕老。”
季庄点点头,“这回子狗嘴真的长出象牙来。”
买到飞机票,他们就飞走了,浑忘护照及居留权,留待日后慢慢再搞。
之之送完这一对,很愉快的说:“爷爷奶奶也快要起程了是不是?”
没有太多不舍得,陈老太脸上变色。
加上一早季庄去银行办妥手续把现款套了出来存进老太太户口,老人更有种不被需要的感觉。
一拍两散。
陈开怀心中亦十分忐忑:有几把握服侍得两老称心如意?已经骑虎难下。
之之不理这些,问母亲:“你们可有举行婚礼?”
季庄摇摇头,“穿件光鲜点的衣裳注册了事。”
“没有后悔?”之之很替母亲不值。
“懊悔的事多得很,轮不到它。”季庄淡淡的。
“我想穿件最美丽的白纱。”
季庄笑,“照他们外国人俗例,女方家长要负担婚礼全部费用,你饶了你老爸吧。”
之之辩曰:“我们现在很好呀,吴彤阿姨也入了股,这间屋子,人人有分,谁也不欠谁,谁都不用看谁脸色,应该藉一个盛大婚礼来庆祝我们家人建家。”
季庄且不理之之歪理,只是指着她笑。
之之面孔渐渐深红,咚咚咚奔回房去。
店里生意并无起色,季庄抽空替季力去看家具。
通街大减价,是买家天堂。
手边有现款便是皇帝。
市道表面似乎平静,又像渐渐恢复常态,所有暗涌恐怕要待年底才会露出来。
季庄猜想弟弟弟妇两个时髦人受过惨痛教训后已学了乖,不再口口声声要十九世纪装饰艺术式家具。他们大抵已经体会明白,虚假的排场需要付出很大代价,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由她作主,替他们买下一房朴素英式乡村款实木家具。
季庄说:“之之,把你的睡房让出来,打通了给他们做起座间,舒服得多。”
“我搬到哪里去?”之之大声抗议。
“你祖父母一走,楼下便是你的天下。”
之之十分满意:“妈,我不要哥哥,我情愿要姐姐,姐姐对弟妹最好。”
季庄反问:“为什么要等人对你好,为什么不主动对人家好,施比受有福你听过没有。”
之之益发觉得母亲是正人君子,十分钦佩。
家里边为这对新婚夫妇动起工来,本是装修最佳季节,大太阳,干燥,贴墙纸,髹油漆,都最好不过,三行师傅又比较空闲,工夫交得准。
陈开怀大惑不解,他们居然还有心情吃喝嫁娶,还有,劳师动众地装修新房,莫非是疯了。
故同嫂子说:“港人好像少了几条筋似的,怎么,就这样算啦,忘啦,束手待毙?”
季庄看小姑一眼,一言不发站起来打算走开。
老太太叫住媳妇:“装修的事你并没问过我,天天敲敲打打算什么?”
季庄心平气和地答:“这房子现在由我作主,新娘子的分子出得不少,应该让她住得舒服点。”
季庄一转身与装修师傅商量天花板颜色去。
之之吐吐舌头。
她祖母一时回不过神来,可不是,是她甘心退股放弃这间祖屋,现在反主为客,哪有权发表意见。
因气不过,老太太对嬉皮笑脸的孙女儿说:“你越来越像你舅舅。”
凡是孩子有劣迹,一定派他像一个不受欢迎的亲戚,以示本身清白,这是老派女人一贯作风。
之之当然明白,她笑笑,“舅舅玉树临风,性格温文,像他有什么不好。”
老太太气,又说:“四角似足你母亲。”
之之又驳嘴:“妈妈半生任劳任怨,克勤克俭,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似她更好。”
老太太气结,一手扔了扇子走开。
之之继续笑笑说:“像姑姑也优秀呀,机智灵敏,深谙变通之道。”
陈开怀盯着这狡黠的女孩子,问她:“你们真不打算走远是假不打算走,陈知的身分换一个统治者会是什么你可知道,这不是玩笑,你们不要以为闭上双眼这个难题会在八年内自动消失,勇敢点面对现实好不好。
之之还没有回答她,陈知的声音已经在背后亮起:“姑姑,我知道你关心我们,为家人设想,但你已经弃了这条船,登上另一条,我们这边的环境,你或许不太了解,我们有我们信仰,我们有我们一套,从前你也是香港人,可记得我们最擅长是什么,”陈知笑笑,“我们一定会化险为夷。”
陈开怀愕然,“这一次都可以?”
“处变不惊,庄敬自强。”
这下子陈开怀无话可说,一个人的命运掌握在他自己手中,“愿你这个有志者事竟成。”
陈知追赠一句:“我们也祝你顺风。”
姑姑失望走开,之之追着哥哥打,“你怎么可以代表我说话,说不定我明年就移民,你作风独裁。”
陈知握住妹妹拳头,“嘘嘘,别叫外人听见。”
“陈知,陈知。”之之叹道。
陈知说:“有人要我们痛哭流涕,惊惶失措,阵脚大乱,我们应该怎么办,人家等着我们出丑、哗叫、乱窜,我们又应该怎么办?”
陈知是那么一本正经,之之忍着笑,“我不知道,扑上去打?”
“对,从意旨力斗争。”陈知紧握拳头。
之之迟疑,“不可以和平共处?”
“对头不会放过你。”
“那多累。”
陈知刚想开口,他妹妹已经接下去,“我知道,老师,生命根本是一场漫长的奋斗。”
这时季庄自梯间探身子出来笑道:“兄妹俩谈什么,起劲极了,请上来给我一点意见。”
之之头一个抢上楼去。
两间房间打通之后,许只有比一般小公寓宽敞,全部白色,衬原木,十分雅净,季庄待兄弟无微不至,连床铺被褥毛巾都代为选购,精打细算,所费有限,看上去却式式具备,异常舒适。
季庄感喟,“你看我们多么懂得苦中作乐。”
她儿子说:“确该如此,愁眉苦面,于事何补。”
“这两个礼拜委屈之之睡沙发。”
“我睡沙发?不,陈痴睡沙发。”之之大声说。
陈知故意逗妹妹,“陈之做厅长,陈之做厅长。”
之之气,“妈妈,既生瑜,何生亮。”
季庄伸开手臂,一边一个,拥住她的瑜亮,该刹那,她快乐过许许多多比她富有、比她美貌、比她出名、比她逍遥的女性。
时间算得相当准,新婚夫妇回来那日,刚巧是老先生老太太远赴加拿大考察同一日。
一进一出,一来一去,充分表现人各有志。
老祖父这一阵子天天早出晚归,他还有一些股票之类要在远游之前甩手,也少不免同几个老友喝杯茶话别。
要走的前一个晚上,他叫之之陪他说话。
之之说:“爷爷,去去就回。”
“东西都卖光了,怎么回来?”爷爷打趣说:“之之肯不肯养活老人?”
之之拍拍胸口,“包我身上。”
“别托大,可能真有那么一天。”
“求之不得。”
爷爷大笑,“可能真会变成求陈之不得要领。”
之之也笑。
“你觉得爷爷多事吧,一大把年纪,还跑来跑去。”
之之答:“身体壮健,乐得游山玩水。”
爷爷吁出一口气。
这一阵子,之之发觉每个人胸口都塞满瘀郁闷塞之气,唯一最直接的抒解方法,便是频频叹气,试一试,来,唉——是不是好过一点?
从前不叹息的现在也叹,从前爱叹气的人叹得更多。
之之也毫不忌讳地长叹一声。
“你哥哥这一阵子好像静得多。”
祖父原来一直注意陈知行动。
“爷爷,年轻人没有意识,醉生梦死,年轻人一有意识,又招惹生事,你说怎么办好?”
老人有老人的智慧,笑笑答:“大势所趋,顺其自然。”
之之忽然褒奖起自己来,“我最好,整天只管吃吃喝喝,不叫大人担心。”
“是,小之,你是个不叫父母流泪的好孩子。”
之之笑了,“那算不算孝顺?”
“没话讲。”
“爷爷,去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