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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城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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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总是把最旧的东西抬到自己房间,好的新的都留给老的小的,自嘲是拣破烂的人。
  之之有点惭愧,最好的还不够,已是天之娇子,还要争取重高更远的目标。
  “母亲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时间都到哪里去了,记得刚出来做事便认识你丈亲,当时他是大学生,我只是时装店里售货员,经朋友介绍认识,非常喜欢对方,不多久便结婚,很快怀了你哥哥,为求生活安定,他一毕业便投考政府机关,没想到公务生涯一晃眼廿多年。”季庄十分感喟。
  之之老以为人过三十便会认命,真真没想到母亲仍然多愁善感。
  “可是你俩做得那么好,你们是好父母,好子女。”
  “是吗?”季庄微笑,“那为什么你还想搬出去?”
  之之失措,语塞。
  她没想到母亲已经打探到消息,先发制人为强。
  “之之,我明白你的心情,当年我在工专夜校念服装设计及纺织,如果读到文凭,一定有更好成就,但年轻的时候总觉得爱情价更高。”
  “你有没有后悔?”之之好奇地问。
  季庄笑,看着女儿,“哀乐中年。”尽在不言中。
  “这件事我会详加考虑。”之之答允母亲。
  “但愿新一代的头脑比老一代清醒。”季庄长叹一声。
  凡是做母亲的都希望女儿自娘家直接走进夫家,嫁得好,有面子,天天差司机来接老妈出去喝茶逛街作乐。
  次一等的,努力个人事业,出人头地,扬万立名,以光门相,父母也不致失望。
  最怕女儿搞男女关系,失意时又回来娘家孵豆芽,从前之之的姑姑就是这样,在娘家进进出出,被亲戚讥笑。
  姑奶奶幸亏最后嫁到外国去,众人松口气。
  季庄至惧女儿以恋爱为业务。
  “你且慢同你父亲说这件事,近日他已白了中年头。”
  之之默默退出。
  陈开友进来问妻子:“女儿作啥,一脸心事,可是要结婚了?要不正式结婚,别的谈也不要谈。”
  “九十年代了。”季庄提醒他。
  “廿一世纪我还是这样看,谁也别想把我女地拐走,我养得起女儿。”陈开友幸幸然。
  “她男朋友暂时不想结婚。”
  “那么他一定想找死。”
  “陈先生,请你控制你自己。”
  “真没想到那小子外貌忠厚,内心奸诈。”
  季庄只得用手托着头干笑。
  陈开友的烦恼已经够多,再加上一子一女忽然都生出奇怪独立的意愿,更令他不胜负荷。
  他同妻子诉苦,“我的肩膀压得断开来。”
  公务工作越来越难做,政府威信大失,民不服官,外国上司又还不明其中道理,办事作风一似旧时,他们这一批总省级人马便不三不四,不上不下地卡在当中,猪八戒照镜子似,两边不是人。
  任何报纸服务版上的小记者一个电话便叫他们疲于奔命四出应付,专栏上批判目多,亲友动辄嘲弄:“公务员最好做,平日阔佬懒理,届时保送英国。”
  陈开友有苦自己知,退休金在哪里还不晓得呢,四十九岁半的他即使拿得到居英权,到了那边,也无以为生。
  他所服务的机构,一早在去年已经酝酿脱主政府架构独立,同事们本来觉得是件好事,这下子总算可以拿一笔服务全转到私营机构继续赚取日薪,但是最近又犹疑起来,又希望保持公务员身分,以期获得居留权。
  明明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却偏偏自相矛盾,不切实际地盼望两全其美。
  陈开友同妻子说过;“你看看好,结果驼子摔跤,两边不到岸。”
  “退休金总没问题吧。”
  “先给你四分一,或三分一,区区不数目到手也不晓得用来干什么她,以后按月付,太平盛世尚可用来续命,现在要换朝代了,你想想,唐朝的帐留给宋朝付,行得通吗,你是赵匡胤,你付不付?”
  季庄不由得再点起一支烟。
  “这些年来,我看你也省得不能再省,你倒底有多少私蓄?”
  季庄打开抽屉,取出外币储蓄户口,放在丈夫手中。
  陈开友看到数目字,相当诧异,“难为你了,可是也无甚作为,用以防身,总好过没有。”
  季庄仍把存折锁好,“港人胃口越来越大,吹牛皮,啦啪打,动辄不把七位数字放在眼内。”
  “这些日子,辛苦了你。”
  季庄说:“何尝不辛苦了你。”
  两夫妻为着生活,为着家庭,为着老小,从来不敢争意气,强出头,总是忍耐忍耐,以大局为重,只要家人温饱,眼泪牙齿和血吞下,在所不计,渐渐背驼了,志短了,最多不过低低叹一口气。
  可是不明就里的年轻人还往往认为中年人窝囊。。
  他们不明白长年累月缄默地苦干需要多大的勇气与毅力。
  最令他们难过的是那些残酷的年轻人包括陈知与陈之,他们的子女。
  第二天傍晚,一家人下班回家,急急围着看新闻,不出所料,那长着灰白卷发的外国人本然表示没有可能允许三百廿五万港人进入英国。
  陈知霍一声站起来,看着他父亲说:“在这种时候,还卑下地为这种政府做奴才,诚属不智。”
  陈开友像是一时没有把那番话消化过来,只是怔怔地瞪着儿子。
  季庄耳畔先是嗡的一声,然后思潮在该刹那不切实际地飞出去,她清晰地回忆起怀着儿子的头三个月,怎么样的呕吐晕眩,为着生活,不得不挣扎上班,彼时福利制度不得完善,他终于在第八个月被解雇,心情恶劣,影响胎气,终于剖腹早产,护士把只得两公斤重的婴儿交在她手中,她冒着万箭攒心之痛颤抖地接过幼婴,急急数地的手指与足趾……
  季庄张大着嘴,如今这婴儿已经成长,他是一个高大俊朗的年轻人,他懂得道理了,他竟然耻笑起父母来。
  季庄的泪水汨汨流下来。
  这孩子如何学走路,如何叫妈妈,如何伏在她膝上咕咕的笑,统统历历在目。
  不,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亲儿。
  她冲向前去,仰起头,看着陈知。
  只见陈知一脸鄙夷之色,仿佛在说:像我这样的一个大好热血青年,怎么曾投胎到这种父母家中来。
  季庄混身簌簌颤抖。
  其实孙知见母亲神情激动,也已经后悔,只是坚持原则,一时下不了台。
  陈之过去扶着母亲,对哥哥说:“快道歉,快向母亲道歉。”
  这时候季庄不知何处来的勇气,指着陈知说:“你给我走,你太高太大了,父母不配你,这个家也不配你。”
  之之见事情弄拙,把兄弟推到大门口,“我陪哥哥出去走走。”她扬声道。
  陈开友过来握住妻子的手,他是男人,再伤心一时也挤不出眼泪。
  过半晌他轻轻地,委曲地,自言自语般说。“季庄,我若单为自己,哪里找不到一口饭吃,即使做了三十年的奴才,也不净是为自己,学会拍马屁、钻门路、投机、取巧,也没害过旁人,只为生存,季庄,我凯真的如此不堪?”
  他的妻子不晓得如何回答。
  忽然之间,陈开友觉得两顿凉飕飕,似有东西在脸上爬,立刻本能地伸手去拂,这才知道,自己已忍不住流下眼泪。
  他这才哽咽地同妻子说:“是我自欺欺人了,我是庸才,出尽力气,不过如此。”半生不得意事一起涌上心头,长叹一声。
  老祖父祖母早已躲入房中,不理他们这一代的事。
  偏偏这个时候,门铃一响,有不速之客驾临。
  季庄万念俱灰地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个穿花裙子的洋妇,染就的金发,上唇有胡髭,一身狐骚臭,吊着沙哑的嗓子捞娇俏,她说:“我找李察季。”
  季庄的神经绷得不能再紧,见到这个奇景,怔怔地看着她,忽然之间歇斯底里的笑起来。
  季力连忙迎出来,“苏珊,这是我姐姐与姐夫。”
  他把洋妇扯到三楼自己房去,季庄只听得客人批评道:“房子虽大,太旧了一点。”
  六月以后,什么样的怪事都出来了。
  本来陈家上下三代可以母慈子孝的过完这辈子,老人家延年益寿,家主安然退休,主妇无忧无虑,少年们精益求精,甚至连舅爷都可以继续风流惆傥。
  此刻这台叫幸福家庭的戏忽然演不下去了,原剧本中角色的性格全部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失去连贯性,善良的季庄头一个不晓得如何适应。
  陈开友把妻子紧紧拥在怀里。
  时光像是倒流回去,孩子们像是从来没有出生过,陈氏夫妇彷惶、凄清、无奈地凝视对方的脸,似在找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
  幸亏门铃又再响起,他俩不得不回到现实世界。
  这次由陈开友去应门。
  来人是季力的女友吴彤。
  在平时,陈开友当尽力为妻勇遮掩,此刻,他实在是累了,半生委屈求全,低声下气,并没有为他带来什么,他横是横豁出去,疲倦的说:“都在楼上。”
  奇是奇在吴彤也穿着差不多式样的花衣,大抵中外女性一过三十,必然要用大花衣裳来挽回一些什么,她一手推开陈宅男主人,冲上楼去。_
  这一会儿,只听到楼上轰隆隆巨响,像掀翻了不知什么,接着是女子尖叫,男了吆喝之声,跟着房门被大力关闭开启,全屋震动,油灰巅巍巍地纷纷剥落。
  老祖父急急出来问:“什么事,什么事?”
  他以为是儿女媳妇大打出手,可是他们贤伉丽好端端站着,这才知道仍是那不争气的舅爷。
  老人家也动了真气,顺手取过不锈钢拐杖,站在梯口,准备发话。
  吴彤先下来,一脸红指印,裙子肩膊被撕破,眼泪鼻涕地找电话要拨三条九。
  老人家大发神威,一手拔电话插头,也顾不得媳妇的面子,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季某,你下来!”
  季力出现了,他身后是那个外国女人。
  老祖父一字字地说:“季某,这始终是陈宅,不容你放肆,本来亲戚上头,理应互相照顾,但是此刻你闹得十分不像话,我只得逐客。”
  那洋妇犹自尖声问:“那老人是谁?”
  季力急了,来求姐姐姐夫,“这纯是误会——”
  季主城乏力地摆摆手,“我无能为力,你搬出去吧。”她不理了。
  包袱是人为的。
  你若乐意扛,一辈子有得你扛的,分量越添越重,活该九死一生。
  索性不理三七廿一,卸在一边,也不见得会叫雷公劈死,李庄决定不再理会,她走回房间,关上门。
  房间里的私人电话响了,季庄多希望自己只有十七岁,一取起话筒,天南地北的与女同学说上两车活,是,中年女子也有梦想。
  电话那头是女儿怯生生的声音。
  “妈妈,哥哥与我可以回来了吗?”
  季在语气平静,“你们已经长大,都有正当职业,不用回到这个腌狭窄的家来,都给我走吧。”她挂上电话。
  那边陈之用的是地铁站的公共电话,她叹口气同哥哥说:“都你不好,你竟骂父亲是奴才。”
  “我只是劝他不要做奴才。”陈知辩道。
  “你的口气那么难听,难怪他误会,快回去解释。”
  陈知拂袖,“我从不解释——”
  “讲原则的时候不是不能讲亲情,他是爸爸。”
  “爸爸早就变了。”陈知痛心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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