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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去开,我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荒谬。”
“去开门!”
我没有法子,只好去把门拉开了,门根本没锁。
门外站著一个男孩子,我瞪著地看,他大概是若翰。
他长得与沛一点也不同,要是不说,一定认不出是亲兄弟。他比沛瘦,看样子也比较沉默。
他也看看我,我有点呆,这个人──
“请问找谁?”我问他,声音很轻。
“这里──姓方?”他的声音很沙哑。
“是。”
“我也姓方。”他简单的告诉我。
“请进来。”我让开了一点身子。
他拉一拉外套的襟,低头挽起了一只旅行包。
我把门开得大大的,“请进。”我又说了一遍。
他看我一眼,动了动嘴角。他的眼睛.我觉得很美。
沛一见他便跳了起来,“你这家伙!”他嚷。
沛忘了他应该若无其事了,他拥住了弟弟。
若翰倒是很淡然的,他自顾自的坐了下来。
“若翰,哈,你还是老样子!”沛笑看。
我看看若翰,他有那样纤细的五官,眼睛老低垂著,握著双手,连手指也是细长的,他不出声。
他穿著衬衫,领上的纽子没扣,我可以看到他挂著一条白金的练子,外套是深蓝色的茄克。
“莲蒂──”沛忽然叫我,“莲蒂──”
“什么?”我连忙抬头问:“叫我?”
沛看著我,“你在想什么?倒杯茶给若翰。”
我站起来。
若翰抬起了头,问我:“是红茶吗?”
“是,你要喝绿茶?”我问:“还是咖啡?”
“我要红茶,”他低声道:“不要牛奶,不要糖。”
“好的。”我转身要走进厨房里去。
“谢谢你。”他忽然又说了这一句。
我转过身子,向他笑了笑。
当我端出了茶,沛在与他讲话,说得很热烈。
“有看过我的新作品吗?写得好不好?”沛问他。
“在船里看过。”若翰答:“很刺激。”
沛大笑,“莲蒂说我写得太黄色。”他看著我。
若翰接过了茶,“谢谢,”他又说了一声。
沛从来不说谢。沛与他不同。他这个人.
“莲蒂,我们不是有鸡卷吗?拿默出来。”
他又打断了我的思潮,我只好又起身。
我盛了鸡卷出来,一共两个,沛拿起一个就吃。
我看他一眼,摇摇头,坐下在他身旁。
“运蒂漂亮!是不是?”沛问他的弟弟。
他把一只手搁在我的肩膀上,看著我。
若翰低著眼,微微笑了一笑,不作答。
我喜欢他那种笑。我喜欢他。我想我是。
“莲蒂与我快结婚了。”沛又说:“唉!”他笑。
若翰还是低著头问:“莲蒂的中文名字叫什么?”
“连理。”沛说:“很莫名其妙,是不是?”
若翰点点头,“我知道是那个‘连理’了。”
他的眼睛一直看著地板,没抬起来过。
沛跳起来,“我今天一个字不写,陪你,若翰。”
“谢谢。”他放下了茶杯。
“要不要听音乐?”沛有点无聊了。
“不要。”
“出去逛逛?”沛又提议:“嗯?”
“不要。”若翰伸长了腿,“让我一个人坐着好了。”
沛用手指敲著茶几;“你怪脾气还没有改。”
若翰在这时候忽然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闪光,我本来一直在注视他,现在不好意思了。
“要不要回去看妈?”沛问他:“今天去?”
“隔两天。”
“妈想见你。”沛说:“你最好去一去。”
若翰摇摇头,“隔两天。”他还是那么说。
沛笑了,“你这人,简直拿你没办法。”
若翰喝光了茶,将杯子很小心的放好。
“我这里布置得不错吧?”沛问他。
“当然。”
我觉得沛无聊,什么都要向他炫耀的样子。
“买了一部新车,要不要看?橙色的。”
若翰无动于表的坐著,摇了摇头。
“天呀,你这个人,有没有什么令你感兴趣的?”
若翰笑了。
“不要理我,让我静坐著就好了。”他说。
“你为什么要到我这儿来?”沛问:“你应该找个和尚寺院去住著,谁也不能打扰你。”
若翰答:“我来是要看看你,看你是否已赚得了全世界。”
“差得远!”沛大笑,“差得远了!”
若翰又不出声了。
我低头收拾杯子,拿进了厨房。
沛笑得真讨厌。我想:他对若翰太坏。
“你住什么地方?”沛问:“有地方吗?”
“公寓。”
“那不好,搬到此地来住好了,我们有个空房间,收拾一下不成问题,莲蒂──”沛叫。
我有点不开心,今天早上,他已经是第三次对我大呼小叫的了。我怀疑他会不会是个好丈夫。
我站出去,让他看得见我,我也看得见他。
“我们那个杂物房,收拾一下给若翰。”他说。
我点点头。
若翰看看我,看了我很久。我们俩都没出声。
屋子都是沛的声音,他在笑,他在壤。
“若翰,你答应在这裹住,总算是近乎人情了,我很高兴──妈也会高兴──真的。暂时住下,慢慢再说,至少等我们结了婚,你才能走,你必须要留下来观礼,知不知道?若翰,你怎么可能,离家达六年之久,一点音讯也没有?你简直是外太空来的人!”
若翰忽然笑了,我也笑,我们在笑沛。
沛却呆了一呆,“笑什么?奇怪,你们两个!”
我没答他。
这时候沛书房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沛说:“我去听。”他进了书房。
若翰挽起了他的旅行袋。
我伸出了一只手。
他看著我,终于将袋子交了给我。
我笑了一笑。
“谢谢。”他低声说。
我吁出了一口气,只有我自己才听得见。
“你的房间在这儿。”我推开了门给他看。
他略一张望,“很好。”他说。
“下午出去买床。”我说:“有被子。”
“不用床,睡地下可以了。”他说。
“那也好。”我说:“就是硬了一点。”
“地下硬有什么关系?世界别硬就好了。”
“你与沛不像。但是我比较喜欢你。”我微笑。
他也笑,“你说笑了。”他说:“不要这样?”
“为什么不相信?”我奇问。
“没有人喜欢我。”
“你一定先要相信人。”我说:“是不是?”
“我会学习。”
沛自书房出来,他狐疑地看住我们俩。
“在说些什么?”他问:“你们都笑了。”
我看沛一眼,不出声,他自己反而先笑了起来。
若翰脱了外套,“我想洗个澡。”他说。
“到我房间去,放热水洗好了,令得自己舒服点。”
若翰点点头,转进房间去。
“他与你说了些什么?”沛问:“告诉我。”
“没有什么。”我说:“不值得复述。”
“他来以后,你好像很沉默,为什么?”
我没答。
“你不喜欢他?”沛问:“他太怪了?”
“他可不怪。而且我很喜欢他。”我说。
“是吗?”
“是的。”我说:“很真,这样的答案,你满意了吗?”
他注视了我一会儿。“他住在这里好吗?”
“是你作的主。”我告诉他,“很好。”
“我一直对他很好。”沛满意地道。
“是吗?”这一次是我这样问他了。
“我们一家都对他好,他不接受。”沛说。
“当然,他与你家没有一个人是相像的。你妈有三件貂皮,你妹妹留学法国,你是大作家,只有他是凡人,是不是?我很了解。”我补一句:“因为我也是平凡。”
沛笑了,“你不平凡,你绝对不平凡。”
“因为你看上了我?”我问:“对不对?”
“你今天的脾气好像不太好。”他悻然道。
“我有点倦,起身太早了。”我说。
他用手环住了我,我推开了他。
“我去睡一觉。”我说:“睡书房的沙发。”
他看我一眼,默起了一枝烟,不出声。
隔了很久他说:“也许我并不太了解你。”
我到书房去躺下,心里想看他的话,也许是真的。
他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我们在一起,是因为他看上了我,看上了我这么普通的一个人,是他先选择了我,我猜我当时高兴得差不多晕眩了。
我躺着看天花板。现在每个人都知道我会嫁给他了,但他却说他不了解我。我想:很糟。
我从不与他争吵,我只是避到书房里来。
我打开杂志翻阅,看了一篇小说。
我听见大门开关的声音,谁出去了?
沛?他出去干什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又开始看另外一篇小说。这年头,小说都太小说了,不讨人欢喜。
若翰推门进来,我朝他笑了笑,放下书。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对不起。”他说。
他很喜欢道歉,好像他老做错事情似的。
“沛呢?”我问。
“出去买酒。”
“啊。”我照旧看著天花板,躺著。
“他说今晚他弄饭。”他看著窗外。
“很好,他很能做菜,做得比我好。”
若翰看我一眼,微笑了。
他换了一件衣服,头发是湿的,洗过了。
“我有个弟弟。”我忽然说:“与你差不多大。”
他有点惊异,“我应该是比你大的。”
“不,”我微笑摇头,“我比你大,沛说的。”
“啊。”他点点头。
“我那个弟弟,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不喜欢说话。”
他又点点头。
我耸耸肩,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我只看著地。
他有一张我喜欢的脸。比起沛,他没有一般人的所谓英俊,但是我觉得男孩子清秀比英俊好。
“为什么老看著我?”他忽然问我。
我摇摇头,不答。我想起了他的恋爱故事。
我搬一大画画报给他,“要看这些吗?”
他接过了。
他的眼睛里有很多的寂寞,我的心有点软。
这样的一个孩子,大概是一个悲剧。
他一本本书翻看,默默不作声。
我也低着头,书房里没有什么声音。
窗门紧闭著,房间里的暖炉有点热过份了。
我想我是在等沛回来,大家喝点酒,话就多了。
若翰忽然向我笑了一笑。“觉得难堪?”
“不。”
“你应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