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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女图短篇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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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妈妈常常说,她的男朋友避开她,是因为怕我。”

  “她太没有自信了。”

  “为什么你有那么多的自信?”

  培生大笑,“我太爱自己。”

  小丽明也笑,“阿姨,我真爱与你说话。”

  “我也是。”

  她俩紧紧拥抱。

  “我不想跟母亲走。”

  “那么让我收养你。”

  “我凭什么住在你家呢。”

  “凭我们缘份。”

  “我怕其他人也像王医生。”

  “很少有他那样迂腐的人,你放心。”

  “我还要多考虑几天。”

  “你慢慢想,没有人催你。”

  冬季,培生想带丽明去温哥华滑雪。

  关律师说:“最好通知她生母一声。”

  培生一味讪笑。

  “我来帮你做这种琐事吧。”

  没想到,那位女士又出现了,这次带着她的伴侣,是很胖,很壮大的一个洋人,过分热情,使人觉得烦。

  丽明不愿意多说话,闷闷不乐,躲在阿姨身后。

  关律师传达小女孩心意,“她不愿去。”

  她生母辩说:“可是我那边一样有私人房间与浴室。”

  丽明仍然不愿。

  生母深深叹气。

  她与培生握手道谢。

  培生说:“你随时可以来看她。”

  “我会在收养文件上签字。”

  培生也道谢。

  丽明却仍然闷闷不乐。

  问她何故,那小孩口角似大人,“我同我母亲一样,是个自私的人,我抛弃她,是因为阿姨家更好更适合我。”

  隔一会儿培生才说:“那也是很自然的事。”

  “不,”丽单分悲哀,“我不是好孩子,我应与找生母同甘共苦。”

  培生不语。

  她若是一直背着这个重担,不到十五岁,她的头发已经要白了。

  想一想,“丽明”,培生说,“你应学习往光明面想,你同养母住,可是与生母维系联络,岂不最理想?”

  丽明要过一会儿才能把这番话消化,她终于点点头。

  那天晚上,丽明趁培生未睡,溜进房来。

  “电视上有什么节目?”

  “迪更斯小说改编的电影《块肉余生》。”

  小丽明坐到培生身边。

  “不要对母亲反感。”

  “她的婚姻会长久吗?”

  “何劳我们操心。”

  “你呢,你找到对象没有?”

  “我才不担心那个,”培生搂一搂丽明,“你的数学进步没有?有无勤练小提琴?”

  小丽明的脸色渐渐松弛下来。

  
  









归宿写照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仕女图》

  三十岁生日还没到,我已经吓死了。

  别人倒没有吓我,是我自己吓自己。

  我无法向自己交待,三十岁的女人!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在未来的三年中完全无可能结婚,周末与外甥混在一起,在廿六、七岁时还可以称之为独立、潇洒,这些日子来我快乐不知时日过,一刹间就女人三十,我惶惶然不知如何适从。

  三十岁!

  自古至今,社会对于三十岁的女人是残忍的,你总听过“女人三十烂茶渣”这句话吧?我九月廿五日便足三十岁,打夏天开始,天天洗脸的时候对牢浴间的镜子,便犹疑地问自己:“烂茶渣?”

  烂茶渣。你可总看过隔夜茶杯里的茶叶,哗!黄绿难分,可怖,女人一过三十岁,竟会变成那样?我开始做恶梦,梦见自己的牙齿一排排脱落,又梦见头发厚厚的变白,如果我经济充裕的话,我会毫不犹疑地去瞧心理医生。

  我跟姐姐说:“我不明白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我又是没有历尽沧桑,怎么一下子就三十年了,这简直比粤语片中时间飞逝更糟嘛!”

  姐姐叹口气,“如果你象我这样,带着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你就会觉得,过去十年过得实在太慢了。”

  “嗳,别试图转变话题,我在诉我的苦,我就快成为三十岁的老姑婆了!”

  姐姐白我一眼,“你要咱们怎么跟庆祝?”

  “同情心,我需要的是同情心。”我嚷。

  “我怎么同情你呢?”姐姐也提高声音,“一个人除非廿九岁死了,否则总会到三十岁,是不是?”

  你别看老姐结婚已十周年纪念,她的一张咀可没有退休,仍然牙尖咀利。

  我从她那里得不到共鸣,只好独自沉思。

  三十岁了,我过去那十年是怎么过的?

  十八岁以五优四良的成绩在中学毕业,连忙一鼓作气地念了两年预科,考入港大念经济,港大出来,已经廿三岁有多,深感不足,又往英国读了硕士,本来还想追念博士,但被母亲逼了回家,花了一年寻找理想的工作,怎么搅的,才刚上轨道而已,没舒服三两年,就三十岁了。

  我为自己不值。

  大学期间的六年过得如闪电,因为太舒适太自在,也结交过男朋友,收过玫瑰花,抓着金手袋穿着晚装到过大型跳舞会,但总不想到结婚,感觉上女人一成家就完了,无数的琐事绑住潇洒的灵魂,天天就是为开门七件事噜嗦。

  我曾亲眼看到美丽的姐姐婚后忽然要求时装店给她打九折,我当时觉得无限的诧异──九折!

  但是我现在吊儿郎当的一个人,如此无限度的自由下去,也是可悲的一件事,我得有个打算,换句话说,好歹要找个伴,万事结了婚再说。

  到哪儿去抓这个人呢?

  姐姐抱怨我,“年前跟你介绍的阿简……”

  我没好气,“姐姐,那阿简一付甩毛相,赡养着个离了婚的老婆,女儿都十一岁了,你自己嫁了个得意的丈夫,也不必摆出一付成者为王的姿态,尽把这些箩底橙往你亲妹子处推销。”

  “那么老叶呢?”老姐还有胆子理直气壮,真服了她。

  “那个老叶家里是开咸货行的,说话在粘利根,开一部五五年日本小车,那车子的气味也就像他那铺子,充满了干鱿鱼、江瑶柱、冬菇味,载完货就载女人,还嫌我住得远呢!我

  就算肯替他坐柜台收帐,他还嫌我不够老实──你还提他?”

  姐姐略为气馁,“那么余律师也算不错……”

  “余某快五十岁了,一副师爷相,外头据云养着个舞女,整天弯背哈腰,油腻答答的向人打听哪个女明星漂亮,姐姐,你不是真想我跟这种人走吧?”

  姐姐顿足:“真是,没有一个人才。”

  怎么办呢?我颇为绝望。

  “你那些同事──有没有可能?”

  我把头摇得几乎掉下来,别开玩笑,他们?别说“才”三十岁,就算是五十岁也暂且要忍一忍。

  “小张小陈小李呢?”姐建议。

  “他们还在泡的士过呢!蓄着汗毛当胡须,我跟他们去混?英名扫地。”

  “这就是了,”姐姐下了结论,“妹子,是你自己挑剔,需怨不得人。”

  我迟早知道有这一句话,女人若到了三十岁,阿狗阿猫也得委身下嫁,否则即便不麻不疤,社会也得怀疑咱们有不可告人之隐疾。

  难怪有个女同学叹曰:“快三十了,总要嫁一次,否则别人以为我没人要。”这些日子离婚也胜过从来没嫁过,这个气可真赌大了。

  究竟离婚妇人与老姑婆之间,哪一类身价较高?

  这些问题一直困扰我,我非常烦恼,而时间毫不留情地一天天过去,一日读会真记,读到“……那似花美眷,也敌不过如水流年。”我如看到毒蛇似的尖叫起来,整本书抛在地上。

  自己吓自己,其能久乎。

  姐姐安慰我:“我们再展开大规模相看如何?”

  我懊恼的问:“怎么搅的,我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忽然之间变成众人的负累了?”

  姐姐问:“要不要去算个命看看怎么说?”

  “啐!”我尖声反对,“作死,你也是个大学生哩,你越说越回去了。”

  “你看,老姑婆脾气毕露,有个铁算盘批命,准得不得了,你又不是没这个闲钱,去一趟又有什么关系?”

  “你这个八婆,”我反驳,“若批准我嫁不出去,我该怎么办?买根绳子回来吊死?”

  “你可以把打扮自己的巨款省下,花点在子侄的身上。”伊提醒我。

  “你就是看不得我穿一两件好衣裳。”我气道。

  “你跟我吵架有什么用?”姐姐一不做二不休,“你该把时间省下来去觅个好丈夫。”

  她的气焰难挡,我实在受不了。

  找个好丈夫,就是做女人的唯一目标?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读文凭找份好职业?我益发不明白了。

  如今我三十岁,理想对象的年龄自然最好由三十五至四十岁,具高尚职业,收入学识都与我相等,有相若的兴趣,有共同宗旨──为什么不呢?三十岁的女人也是人,也可以有择偶条件。

  嘴里虽然理直气壮,心中不禁虚了起来。

  我从来未曾这样注意过自己,现在发觉自己眼角有皱纹,略不当心大笑,看得很清楚,大腿肌肉不像以前那么紧,打起网球来有点力不从心,我深深的恐惧了。

  外头十八廿二的女孩子不断成长,人家的眼睛明亮,皮肤细结,头发乌亮,天真活泼可爱,人家是白纸,男人把她们染成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没有一点尴尬。

  尽管现代女性都道早婚有百般弊处,但还是赶着在廿七岁前完婚,因为迟婚尽有百般优点,最恐怖是有可能永远结不了婚。

  我的害怕是值得原谅的害怕。

  让我想一想,姐姐的三十岁是如何渡过的。嗯!是,是姐夫陪她在欧洲渡过的,我记得我们还帮她看孩子呢!由此可知她没有此刻我所经历的痛苦,自然她是不同情的,事情若不临到自己头,是完全不相干的。

  时间过得太快了,我还来不及为自己打算,便已经老了。

  姐姐到底是亲生的姐姐,也还只有她为我出力。

  她结结棍棍地教训我,“我劝你少与那些‘女强人’来往,坐在一起吃吃喝喝,各人标榜在事业上的成就,其实心中都怕得要死,死鸡撑饭盖,强个屁,到女人不必怀孕生子的时候,我就承认有女强人。”

  这个小女人,她唯一的丰功伟绩不过是嫁了个好丈夫,如今这样子糟蹋我们,真要命。

  “周末你姐夫借故请旧同学吃饭,你穿件斯文些的衣裳来露露脸碰碰机会。”

  真是在她屋檐下,焉得不低头。

  “告诉你,女人打扮,不外是给男人看,你又不闹同性恋,女朋友说你标倩有个鬼用,男人最恨女人清汤挂面,不化妆,穿那种所谓时款的宽袍大袖一下子就揉得稀皱的衣裳──看你了,你要维持自我,还是要寻归宿。”

  我倒忘了生气拍桌子,我只是问:“为什么男人既能维持自我又能得到归宿?”

  姐姐拍大腿:“对呀!说到我们心坎里去,我也不明白这件事,怎么生了儿子之后,我成了别人的煮饭婆了,可是他却仍然是英俊小生一名,在这件事上可见男女之不平等,令人发

  指。”

  我失笑,我还以为姐姐同我不是一个阵线,忽然她又站到我这一边来,令我受宠若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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