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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将来怎样才能再找到他呢?”
“我不知道。”
“我们将来还会走这条路回来吗?”
“回来?”
“我们要回来,我们要去死人的世界,我们还要回来。”
“不走这边。”
“那就走什么别的路,但我们一定回来!”
“我带过成千上万的人,没有人回来过。”
“那我们将成为第一个,我们将找条路出来。既然我们要这样做,船夫,求你发发善心和同情心,让她带上她的精灵吧!”
“不行。”他说着,摇了摇他那颗苍老的头,“这不是一条你能够打破的规定,这是法律,像这个一样……”他俯身到船边用手掬了一捧湖水,然后手一倾,水又流了出去。“是使水又流回到湖里的法律,这是同一个道理,我不能把我的手倾斜,让水朝上飞,我也不能把她的精灵带到死人的世界,不管她来不来,他都必须留下来。”
莱拉什么也看不见:她的脸埋在潘特莱蒙的猫毛里,但是威尔看见泰利斯从他的蜻蜓上爬下来准备扑向船夫,他对间谍的意图半是同意半是反对;但是老人看见了他,转过他苍老的头说:“你知道我渡人到死亡世界有多少年了吗?如果你认为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到我,那不是早已发生了吗?你以为我带走的人会高兴地跟我走吗?他们挣扎,叫喊,他们想贿赂我,他们威胁和搏斗,什么也不生效,你伤害不到我,不管你怎么叮。最好是安慰一下这个孩子,她会来的,不要管我。”
威尔几乎看不下去,莱拉在做她有史以来最残酷的事情,她痛恨自己,痛恨这件事,为潘、与潘、因为潘而痛苦,试图把他放在冰冷的地上,松开他抓着自己衣服的猫爪,哭泣、哭泣。威尔闭上了耳朵:那声音太悲伤了,让人难以忍受。她一次又一次把她的精灵推开,他仍然哭叫着拼命想抓住不放。
她可以回头。
她可以说:不,这是一个坏主意,我们不应该这样做。
她可以忠于连接她与潘特莱蒙的那深如心灵深如生命的纽带,她可以把那个放在首位,她可以把其他的东西从心里赶出去——
但是她不能够。
“潘,以前没有人这样做过,”她哆哆嗦嗦地低声说道。“但是威尔说我们会回来的,我发誓,潘,我爱你,我发誓我们会回来的——我会的——保重,亲爱的——你会安全的——我们会回来的,如果我必须花我生命的每一分钟去再次找到你,我会的,我不会停止,我不会休息,我不会——噢,潘——亲爱的潘——我得走了,我得走了……”
她把他推开了,他痛苦、恐惧,冷冰冰地趴在泥泞的地上。
现在他是只什么动物,威尔几乎说不上来。他好像是那么年幼,一只幼兽,一只小狗,一个无助的饱受打击的东西,一只如此陷入悲伤的动物,以至千与其说是动物,不如说就是悲伤本身。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莱拉的脸,威尔可以看见她迫使自己不望向一边,不回避愧疚感,他仰慕她的诚实和勇气,同时也为他们的离别时的悲伤而绞痛。他们之间涌动着那么多真切的情感,以至于对他来说空气都有触电的感觉。
潘特莱蒙没问“为什么”,因为他知道结果;他没有问莱拉是否爱罗杰胜过爱他,因为他也知道那个真正的答案。他知道如果他开了口,她会受不了,所以精灵没有出声,以便不让正在抛弃他的这个人伤心。现在他们俩都假装这不会对他们造成伤害,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再一次在一起,这是最好的,但是威尔知道眼前的这个小女孩正把她的心从胸口里撕裂出来。
然后,她跨进了船,她很轻,船几乎没有摇晃。她坐在威尔的身边,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潘特莱蒙。他正哆哆嗦嗦地站在码头近岸的那一头,但是当船夫松开铁环,挥动船桨把船拉开时,那个小狗状的精灵无助地快步跑到码头的尽头,爪子得得地轻叩着松软的木板,站在那儿望着,只是望着,看着船驶离,码头在雾中模糊而后消失。
然后,莱拉深情地大叫了一声,即使在迷雾笼罩的模糊的世界里,也激起了回音,但是它当然不是回音,是她待在活人的世界里的另一半在她进入死人世界时的回应。
“我的心,威尔……”她呻吟着,紧紧抱住威尔,她的脸因痛苦而扭曲。
就这样,约旦学院的院长曾经对图书管理员说的预言实现了,预言里说莱拉会作出一个巨大的背叛,这个背叛会对她造成可怕的伤害。
但是,威尔也发现自己心里有痛苦在堆积,透过痛苦,他看见那两个加利弗斯平人像他和莱拉一样搂在一起,被同样的痛苦所感动。
这痛苦有一部分是身体上的,感觉像一只铁手攥住了他的心,把它从他的肋骨问往外拔,所以他双手按住那个地方,徒劳地想把它稳在里面。这痛苦比失去他的手指头的痛苦深得多,糟糕得多,但是这种痛苦也是精神上的:有一件秘密的隐私的东西被拽到它不希望所处的众目睽睽之下。威尔几乎被那交织着痛苦、羞辱、恐惧和自责的感情所压倒,因为这一切是他自己导致的。
事情比这个更糟,就好像他在说:“不,别杀我,我害怕,杀我母亲吧,她无所谓,我不爱她。”就好像她听到他说这话,假装没听到以便不伤害他的感情,总之她主动替他去死,因为她爱他,他感到跟那一样糟糕,没有什么事情比这种感觉更糟糕。
就这样,威尔知道所有这些事情都是因为有精灵的原因,不管他的精灵是什么,她也与潘特莱蒙一道被留在了身后那毒气横流、荒凉凄楚的岸上。这一想法同时进入威尔和莱拉的脑海,他们交换了一个泪汪汪的眼神,在他们生命中第二次,但不是最后一次,他们彼此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表情。
只有那个船夫和蜻蜓们似乎对他们所作的这段旅行漠不关心。即使在这粘糊糊的雾中,那些巨大的蜻蜓仍充满活力,美丽动人,他们扇动着薄翼来抖落湿气,那个穿着麻布袍子的老人前倾后仰地摇着船,光脚丫子抵住混泞着粘土的船板。
旅途长得莱拉都没法丈量了,尽管她的一部分因为痛苦而生疼,想像潘特莱蒙被遗弃在岸上,另一部分也在适应这一痛苦,衡量自己的力量,好奇地想看会发生什么事情,会在什么地方靠岸。
威尔强壮有力的手臂挽着她,但是他也在看着前方,试图透过湿漉漉、灰蒙蒙的阴霾看清前面有什么东西,想听出除了阴湿寒冷的桨声外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不久确实有了点变化:横卧在他们前方的好似一段悬崖或一个岛屿。在看见雾变深以前,他们就听见声音在聚拢。
船夫划动一只桨把船靠左边转了一点。
“我们这是在哪儿?”骑士泰利斯的声音说,声音仍然小而有力,不过有点刺耳,仿佛他也遭受了痛苦。
“在岛的附近,”船夫说,“再过5 分钟,我们就将到达靠岸台。”
“什么岛?”威尔说。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很紧张,紧张得几乎不像他的声音。
“通往死人世界的大门在这个岛上。”船夫说,“每个人都到这儿来,国乇、王后、凶手、诗人、孩子,每个人都来这儿,没有人回去。”
“我们会回来的。”莱拉狠狠地低声说。
他没说什么,但他苍老的眼睛充满了怜悯。
靠得更近以后,他们可以看见深绿色的柏木和紫杉树枝低垂在水面上,浓密而阴暗。陆地陡峭地耸立起来,树木长得如此茂密,几乎连白鼬都难以溜过去。想到这儿,莱拉发出一个小小的半嗝半泣的声音,因为潘本来会为她展示他可以做得多好,但是现在他不会了,也许再也不会了。
“我们死了吗?”威尔对船夫说。
“这没有什么区别。”他说,“有一些来这儿的人从来不相信他们死了,他们总是坚持说他们是活人。这是一个错误,总得有人付出代价,没有什么区别。还有一些人活着时渴望死去,可怜的灵魂,充满痛苦或忧伤的生命,自杀以便有机会获得保佑的休息,却发现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变得更糟。这一次却逃脱不了,你不可能使自己活过来。还有一些人太虚弱,病得太厉害;有时是婴儿,还没出生到活人的世界就来到这下面的死人王国。很多次我划着这艘船的时候,膝上还放着哭泣的小婴儿,他们从来不知道那上面和这下面的区别,也有老人,最糟糕的是那些有钱人,他们嚎叫、撒野、漫骂、抱怨和尖叫:我以为我是谁?他们没有聚敛和存下他们所能储存的所有金子吗?我现在要不要拿一些把他们送回到岸上?他们会控告我,他们有有权有势的朋友,他们认识主教,认识这个国王或那个公爵,他们身居要职,可以看着我受到惩罚和鞭挞……但是他们知道真理在于结果:他们所在的惟一位置是在我这艘前往死人世界的船上。至于那些国王和主教们,他们也会来这儿,在轮到他们的时候,那个时候比他们想要的早得多。我让他们哭,让他们咆哮,他们伤害不了我,他们最后安静下来。
“所以如果你们不知道你们是死是活,这个小女孩盲目发誓说她会再次回到活人的世界,我没说什么来反驳。到底是什么样,你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他一直沿着岸边不停地划着,现在他收起桨,将手放进船里,朝右边一伸手,抓住浮出水面的第一根木桩。
他把船靠到狭窄的码头上,为他们固定在那儿。莱拉不想出去:只要她在船上,那么潘特莱蒙就能分毫不差地想到她,因为他最后一次看到她时就是这样的,但是当她离开他时,他就不会知道怎样去想像她的样子。所以她犹豫了一下,但是蜻蜓们飞了起来,威尔脸色苍白,紧攥胸口跨了出去,所以她也得下船。
“谢谢你,”她对船夫说,“当你回去的时候,如果你看见我的精灵,告诉他在活人和死人的世界里我最爱的都是他,我发誓我会回到他的身边,即使以前没有任何人这样做过,我发誓我会的。”
“好,我会告诉他这个的。”老船夫说。
他推离岸边,缓慢的摇桨声渐渐消失在雾中。
加利弗斯平人走了一段时间又飞了回来,像先前一样停在孩子们的肩上,夫人在莱拉肩上,骑士在威尔肩上。就这样,他们,旅行者们,站在了死人世界的边缘。在他们的前方除了雾什么也没有,不过从雾的浓密处可以看见一堵巨大的墙耸立在他们的面前。
莱拉打了个寒颤。她感觉好像皮肤已变成镂空织物,那潮湿和刺骨的空气在她的肋骨间出出进进,潘特莱蒙曾经所在的那个刺痛的伤口无比寒冷。然而,她想,罗杰落下山坡试图抓住她绝望的手时一定也是这样的感觉。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儿倾听着。惟一的声音是不断从树上落下来的水的滴答声;他们抬起头来看时,感到有一两滴冷冷地溅在脸颊上。
“不能待在这儿。”莱拉说。
他们离开码头,靠在一起,朝墙壁走去。巨大的石块,因为古老的粘土而发绿,高高地耸人雾中,高得看不见顶。现在他们更近了,能够听见墙后的叫声,但是否是人类的喊叫声却难以判断:高声的哀嚎和尖叫像水母漂浮的细丝悬在空气中,碰到哪里,哪里就生疼。
“有一扇门。”威尔紧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