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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 第2期 … 人物专访
杨潇
说到弗里斯特·阿克曼(Forrest Ackerman),中国的SF Fan并不陌生,我刊就曾登载过介绍阿克曼先生的《Mr。SF(科幻先生)》短文(见《科幻世界》94.9期)。作为那篇文章的译者,我知道阿克曼9岁时就被《惊奇故事》俘获,变成了科幻迷;我知道他13岁开始写科幻故事,1934年就成为国际科幻联盟的第一名荣誉会员,1941年他被选为世界上头号科幻迷,1953年他获得了世界上第一个雨果奖;他出席过五十多次世界科幻大会,是传播媒介的新闻人物,数百次上过电视……可是,当我走进好莱坞区坡地他的家中,才真正理解到科幻先生的含义。
我揿响了一幢小楼的门铃,主人的声音从门边一个小喇叭响起:“谁啊?”我和翻译还没回答,喇叭里就传出了主人愉快的声音:“啊哈,中国客人来了,欢迎,欢迎!”门自动开了,我走进院里寻找主人,发现他显然已透过什么机关看到了我们。
“啊哈,杨潇!”阿克曼从阁楼里钻出来,握住了我的手,如牵小孩般,把我牵进他的阁楼。我还没放下包,阿克曼就拉着我走到木板墙边,指着墙上一帧黑白照片,偏着头,神秘地对我说:“看看这小孩子,你想把他带回家去吗?”照片上是一个鬈毛小老外,睁着一对大眼睛天真地看着我,蛮可爱的。领养个小老外?有意思。“Of course。”我答道。看我上了当,阿克曼扬起头恶作剧般哈哈大笑:“那就是我,是75年前的我。”75年前?轮到我睁圆眼睛了。我的惊讶又惹得阿克曼开怀大笑:“那时我五岁,现在我已庆祝过了我的八十大寿。”
我这才定睛看阿克曼,他高达一米九,前额光秃秃的,头发花白,鼻梁上架了一副玳瑁镜框的眼镜,身着艳红底白花衬衣,一脸狡黠的笑意,不时爆发一阵有感染力的笑声。我真无法相信这个如顽童般的Mr。SF竟是个耄耋老者。
阿克曼又指着墙上的另一帧照片,告诉我,那是他母系世族五世同堂的合照。她母亲高寿才仙逝于这幢小楼。我说:“你家族长寿,那您一定长寿。”阿克曼又作了个受宠若惊的滑稽表情,笑腻了似地说:“我期望。”
“来,我带你参观。”阿克曼兴致勃勃楼上楼下地领我参观,步态并不蹒跚,我几乎跟不上这个八十老头。他的家十八间房子,迷宫似的。有的屋子全是书架,从地面到天花板堆满了书;有的屋子全是机器人、恐龙模型、科幻人物石膏像,铜面具,电影道具。彩色绘画和SF影视图片占据了房间甚至过道和走廊所有的墙壁。在五彩缤纷的画片和各种模型中,我的眼光几乎无隙可停留。我穿行在书架、模型、道具和绘画图片之间,有时得侧着身子,不是怕碰翻了翼龙,就是担心撞倒了E·T;拉着机器人合个影,转过身来,额头就触到弗兰肯斯坦恐怖的鼻子。一瞬间,我仿佛坐上了时间机器,面对雪莱夫人奇特的想象力催生出来的这个科学怪人。
30万件各式模型、收藏品!包括五万多册书刊,数百幅绘画,125,000幅影视图片,两千多盒电影磁带!我这才理解到阿克曼为何被称为Mr。SF。1949年,德国火箭专家威里·雷首次称阿克曼为Mr。SF,半个世纪以来,这个称号随着他传遍了世界科幻界。难怪执导了《E·T》、《大白鲨》、《侏罗纪公园》的金牌大导演斯皮尔伯格说:“弗里的家一半是博物馆。”依我看,他是把家安在博物馆内,连卧室里、枕头边都是模型、图片。据说,阿克曼将来要把他的家——科幻图书馆捐给洛杉矶市。洛杉矶市长汤姆·布雷德里感慨道:“弗里斯特是独一无二的,他创造了一个全球为之喝彩的科幻收藏。”
“来,杨潇,闭上你的眼睛。”我不知这老头又要玩弄什么花招,只有听任他摆布。他把闭上眼的我推到另一处,悄悄说“睁开眼”,我一睁眼,不由拍手笑起来,原来屋里一弯月形的墙上贴了一幅彩画,那是《科幻世界》94年10期封面的临摹画,上面还照猫画虎地描了《科幻世界》几个汉字。在异国他乡,看到这几个熟悉透了的歪歪斜斜的汉字,我不觉眼中一热,分明感受到他对中国科幻界的友好。“中国SF朋友,就是王逢振和你来过我家。”我说“以后会有很多很多的”。阿克曼歪着头,满足地将双手叠在他隆起的大肚皮上。
“来,坐坐这把椅子,这是我父亲当年收藏的,知道它的价值吗?林肯总统曾经坐过呢。”瞧,这片枫叶,它来自玛丽·雪莱墓前。”“看我无名指上这枚大戒指,想知道它的历史吗?”“看,这是我的剧照,我演过54部电影,还演过世界总统哩……”“这份关于科幻的短信是威尔斯亲笔写的,珍贵吧?”阿克曼手不停脚不停地忙着,眼里燃烧着年轻人才有的热情,他并不是在炫耀,而是沉醉在他的痴迷之中。
走到一帧巨幅照片前,阿克曼慢慢弯下腰,深情地吻吻巨照前的花瓶里艳红的玫瑰,对我说:“这是我爱妻温蒂的照片,她几年前就离我而去了。她是个德国人,翻译了一百多本德文的SF书,其中包括德国最著名的科幻小说《比利·罗丹》。”我想起阿克曼夫人一句令人难忘的话;“至于我,四十年来,收藏了世界最大的收藏科幻珍品的收藏家。你瞧,每天我都看着我的这份收藏哩。”
难怪阿克曼充实地生活在他营造的SF氛围中,原来温蒂每天都在看着她的这份收藏哩。
“我的家,也是博物馆,每周六对公众开放一次,免费参观。”又轮到我惊讶了。可他现在不是开玩笑,很认真地说:“是呀,我这么多的SF收藏,希望更多的人能享受。最多的一次我接待了186人参观我家,其中有两名宇航员。不过,平时只是周六才开放,对你是个例外。”
我在客厅里摆弄他的望远镜,从望远镜里,我望到灿灿星空。真的,比河外星际更遥远的,是人的想象,正如阿克曼所说:“我常常插上想象的翅膀到地球中心,到银河系漫游,从时间开始到时间之终……”
“杨潇,过来看。”一个铁丝笼子里,跳着一只毛色灰黄的澳大利亚的小花鼠,阿克曼不知给了它点什么,小花鼠支起身,两个前爪捧着食物吃着。“瞧,这儿还有只松鼠,一个冬天它从树上掉下来,不是我救起它,它可能冻死了。”阿克曼一面喂食,一面叨叨地说。这时,他一点儿不像个老顽童,完完全全是个慈祥的老外公。“我周末常和几个SF Fan在这儿秉烛聊科幻。我的朋友们常来,我们常在星光下想象。知道吗,我和阿西莫夫是老朋友了,雷·布雷德伯里的第一篇SF故事也是我编发的。”
夕阳西下,阿克曼开一辆老式汽车(大概也是他的收藏品)带我去餐馆。路上,他指着一家小影院对我说:“那个老板也是SF Fan。我看电影从不付费。明天,我要第87次去看《大都会》,那是一部德国的无声黑白早期电影,它的想象力滋养了我一生。”
第87次!他不愧是世界头号科幻迷。
餐桌上,他不慌不忙地解决了一碟红红绿绿的色拉生菜,消灭了一大盘箭鱼,在我惊讶的目光下,一大杯冰淇淋又装进他的胃里。他用话下面包,谈波尔,讲阿西莫夫,说奥尔迪斯,他活生生是一部SF百科全书,滔滔不绝地说古论今,丝毫没有老人的沧桑感。当我说到日本SF元老柴野夫妇时,老头儿睁大眼睛跟我较劲儿:“和我才是朋友呢,我们是几十年的朋友,你比得过?”看到他孩童般的认真,我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我戛然止住,猛然醒悟:老阿克曼是从时间隧道里钻出来的——我敢打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