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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奥威尔 198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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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正好站在一个电幕的前面。奥勃良有些心不在焉地摸一摸他的两只口袋,摸出了一本皮面的小笔记本和一支金色的墨水笔。他就在电幕下面写了地址,撕了下来,交给了温斯顿,这个地位使得在电幕另一边的人可以看到他写的是什么。 
  “我一般晚上都在家。”他说。“如果正好不在,我的勤务员会把词典给你的。” 
  说完他就走了,留下温斯顿站在那儿,手中拿着那张纸片,这次他没有必要把它藏起来了。但是他还是仔细地把上面写的地址背熟了,几个小时以后就把它同其他一大堆废纸一起扔进了忘怀洞。 
  他们在一起顶多只讲了两分钟的话。这件事只可能有一个含意。这样做是为了让温斯顿知道奥勃良的地址。所以有此必要是因为除了直接询问以外要知道谁住在哪里是不可能的。什么电话簿、地址录都是没有的。奥勃良对他说的就是“你如果要看我,可以到这个地方来找我。”也许那本词典里夹着一封信,藏着一句话。反正,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所梦想的密谋确实存在,他已经碰到了它外层的边缘了。 
  他知道他迟早要应奥勃良的召唤而去找他。可能是明天,也可能要隔很久——他也说不定。刚才发生的事只不过是多年前已经开始的一个过程的实现而已。第一步是个秘密的不自觉的念头;第二步是开始写日记,他已经从思想进入到了语言,现在又从语言进入到了行动。最后一步则是将在友爱部里发生事情了。他已经决定接受这个结局。始即是终,终寓于始。但是这有点使人害怕;或者确切地说,这有点象预先尝一下死亡的滋昧,有点象少活几天。甚至在他同奥勃良说话的时候,当所说的话的含意慢慢明显以后,他全身感到一阵发冷,打了个寒战。他有了一种踏进潮湿寒冷的坟墓的感觉,并不因为他早已一直知道坟墓就在前面等候他而感到好过些。     

第7节   
  温斯顿醒来时眼里充满了泪水。裘莉亚睡意很浓地挨近他,嘴里喃喃地说着大概是“怎么回事”之类的话。 
  “我梦见——”他开始说道,马上又停住了。这梦境太复杂了,说不清楚。除了梦本身之外,还有与梦有关的记忆,那是在醒来以后几秒钟之内浮现在他心中的。 
  他闭上眼睛躺着,仍浸沉在梦境中的气氛里。这是一场光亮夺目、场面很大的梦,他的整个一生,好象夏日傍晚雨后的景色一样,展现在他的前面。这都是在那玻璃镇纸里面发生的,玻璃的表面成了苍穹,苍穹之下,什么东西都充满了柔和的清澈的光芒,一望无际。这场梦也可以由他母亲的手臂的一个动作所概括,实际上,也可以说是他母亲的手臂的一个动作所构成的。这个动作在三十年后他又在新闻片中看到了,那就是那个犹太妇女为了保护她的小孩不受子弹的扫射而做的一个动作,但是仍不能防止直升飞机把她们母子俩炸得粉碎。 
  “你知道吗,”他说,“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母亲是我害死的。” 
  “你为什么要害死你的母亲?”裘莉亚问道,仍旧在睡梦之中。 
  “我没有害死她。没有在肉体上害死她。” 
  在梦中,他记起了他对他母亲的最后一瞥,醒来以后,围绕着这梦境的一切细微末节都涌上了心头。这个记忆他在许多年来是一直有意从他的意识中排除出去的。他已记不得确切日期了,不过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他大概至少已有十岁了,也可能是十二岁。他父亲在这以前消失了;在这以前究竟多久,他已记不得了。他只记得当时生活很不安定,朝不保夕:经常发生空袭,在地下铁道车站中躲避空袭,到处都是瓦砾,街头贴着他所看不懂的公告,穿着同样颜色衬衫的成群少年,面包房前长长的队伍,远处不断响起的机枪声,尤其是,总是吃不饱。他记得每天下午要花许多时间同其他一些孩子在垃圾桶、废物堆里捡破烂,什么菜帮子,菜叶子,土豆皮,有时甚至还有陈面包片,捡到这些,他们就小心翼翼地把炉渣扒掉;有时还在马路上等卡车开过,他们知道这些卡车有固定路线,装的是喂牛的饲料,在驶过坑坑洼洼的路面时,就会洒出一些豆饼下来。 
  他父亲失踪的时候,他母亲并没有表示奇怪或者剧烈的悲痛,但是一下子就变了一个人。她好象精神上完全垮掉了一样。甚至连温斯顿也感到她是在等待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一切该做的事她都照样在做——烧饭、洗衣、缝补、铺床、扫地、掸土——但是总是动作迟缓,一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好象艺术家的人体模型自己在走动一样,这使人觉得奇怪。她的体态动人的高大身子似乎自然而然地陷于静止了。她常常一连好几小时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给他小妹妹喂奶,他的小妹妹是个体弱多病、非常安静的婴儿,只有二、三岁,脸上瘦得象只猴子。她偶然会把温斯顿紧紧地搂在怀里,很久很久不说话。他尽管年幼无知,只管自己,但也明白这同要发生的、但是从来没有提到的事情有关。 
  他记得他们住的那间屋子,黑暗湫隘,一张白床单铺盖的床占了一半的面积。屋子里有个煤气灶,一个食物柜,外面的台阶上有个棕色的陶瓷水池,是几家合用的。他记得他母亲高大的身子弯在煤气灶上搅动着锅里的什么东西。他尤其记得他老是肚子饿,吃饭的时候总要吵个不休。他常常一次又一次哼哼唧唧地问他母亲,为什么没有更多吃的,他常常向她大喊大闹(他甚至还记得他自己的嗓门,由于大喊大叫过早地变了音,有时候洪亮得有些奇怪),他也常常为了要分到他一些吃的而伪装可怜相。他母亲是很乐意多分给他一些的。她认为他是个“男孩”,分得最多是当然之理;但是不论她分给他多少,他总是嫌不够。每次吃饭时她总求他不要自私,不要忘了小妹妹有病,也需要吃的,但是没有用。 
  她如果不给他多盛一些,他就气得大喊大叫、把锅子和勺子从她手中夺过来,或者把他妹妹盆中的东西抢过来。他也明白这么做,他母亲和妹妹得挨饿,但是他没有办法;他甚至觉得自已有权这么做。他肚中的辘辘饥肠似乎就是他的理由。两餐之间,如果他母亲防卫不严,他还常常偷吃食物柜上一点点可怜的贮藏。 
  有一天发了巧克力的定量供应。过去已经有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没有发了。他还十分清楚地记得那珍贵的一点点巧克力,二两重的一块(那时候仍用磅称),三人分。应该分成等量的三块。但是突然之间,仿佛有人在指使他似的,温斯顿听到自己声如洪钟的要求,把整块巧克力都给他。他母亲叫他别贪心。接着就是没完没了的哼哼唧唧,又是叫,又是哭,眼泪鼻涕,劝诫责骂,讨价还价。他的小妹妹双手紧抱着他母亲,活象一只小猴子,坐在那里,从他母亲的肩后望过来,瞬着大眼睛悲伤地看着他。最后他母亲把那块巧克力掰了四分之三,给了温斯顿,把剩下的四分之一给了他妹妹。那小姑娘拿着巧克力,呆呆地看着,好象不知它是什么东西。温斯顿站着看了一会。接着他突然跃身一跳,从他妹妹手中把那块巧克力一把抢走就跑到门外去了。 
  “温斯顿,温斯顿!”他母亲在后面叫他。“快回来!把你妹妹的那块巧克力还给她!” 
  他停了下来,但没有回来。他母亲的焦虑眼光盯着他的脸。就是在这个时候,她也在想那就要发生的事,即使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他妹妹这时意识到有东西给抢走了,软弱地哭了几声。他母亲搂紧了她,把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上。这个姿势使温斯顿意识到他妹妹快要死了。他转过身去,逃下了楼梯,巧克力捏在手中快要化了,有点粘糊糊的。 
  他以后没有再见到他母亲。他吃了巧克力以后,觉得有点惭愧,在街头闲荡了几个小时,饥火中烧才驱使他回家。 
  他一回去就发现母亲不在了。那个时候,这已成了正常的现象。屋子里除了他母亲和妹妹以外,什么都不缺。他们没有拿走衣服,甚至也没有拿走他母亲的大衣。到今天他还没有把握,他母亲是不是已经死了。完全有可能,她只是给送到强迫劳动营去了。至于他妹妹,很可能象他自己一样,给送到一个孤儿院里去了,他们把它叫做保育院,这是在内战后象雨后春笋似地出现的。她也很可能跟他母亲一起去了劳动营,也很可能给丢在什么地方,无人过问而死了。 
  这个梦在他心中仍栩栩如生,特别是那个胳膊一搂的保护姿态,似乎包含了这个梦的全部意义。他又回想到两个月前的另外一个梦。他的母亲同坐在铺着白床单的床边抱着孩子一样,这次是坐在一条沉船里,掉在他的下面,起渐往下沉,但仍从越来越发黑的海水中指头朝他看。 
  他把他母亲失踪的事告诉了裘莉亚。她眼也不睁开就翻过身来,蜷缩在他怀里,睡得更舒服一些。 
  “你在那时候大概真是头畜生,”她含糊地说。“孩子们全是畜生。” 
  “是的。但是这件事的真正意义是——”从她呼吸声听来,显然她又睡着了。他很想继续谈谈他的母亲。从他所记得的关于她的情况来看,他想她并不是个不平常的女人,更谈不上聪明。但是她有一种高贵的气派,一种纯洁的素质,这只是因为她有自己的行为标准。她有自己的爱憎,不受外界的影响。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没有效用的事就没有意义。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爱他,当你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他时,你仍把你的爱给他。最后一块巧克力给抢走时,他母亲怀里抱着孩子。这没有用,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并不能变出一块巧克力来,并不能使那孩子或她自已逃脱死亡;但是她仍抱着她,似乎这是很自然的事。那条沉船上的那个逃难的女人也用她的胳膊护着她的孩子,这象一张纸一样单薄,抵御不了枪弹。可怕的是党所做的事却是使你相信,仅仅冲动,仅仅爱憎并无任何意义,但同时却又从你身上剥夺掉一切能够控制物质世界的力量。你一旦处在党的掌握之中,不论你有感觉还是没有感觉,不论你做一件事还是不做一件事,都无关重耍。不论怎么样,你还是要消失的,不论是你或你的行动,都不会再有人提到。历史的潮流里已没有你的踪影,但是在两代之前的人们看来,这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要,因为他们并不想篡改历史。他们有自己的不加置疑的爱憎作为行为的准则。他们重视个人的关系。一个完全没有用处的姿态,一个拥抱,一滴眼泪,对将死的人说一句话,都有本身的价值。他突然想到,无产者仍旧是这样。他们并不忠于一个政党,或者一个国家,或者一个思想,他们却相互忠于对方。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不再轻视无产者,或者只把他们看成是一种有朝一日会爆发出生命来振兴全世界的蛰伏的力量。无产者仍有人性。他们没有麻木不仁。他们仍保有原始的感情,而他自己却是需要作出有意识的努力才能重新学会这种感情。他这么想时却毫不相干地记起了几星期前他看到人行道上的一只断手,他把它踢在马路边,好象这是个白菜头一样。 
  “无产者是人,”他大声说。“我们不是人。” 
  “为什么不是?”袭莉亚说,又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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