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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病了。”
从实质上说,这是真话。我当然是病了。这一切都是病态。
我马上想起来了,可不是吗,我还有医生证明呢……我伸进口袋摸了摸:证明在那儿还簌簌作响呢。这么说,那些事都发生过,是确有其事……
我把粉红票子递给值班员。我感到两颊发烫。我没看值班员,可我看见她正奇怪地望着我……
21点30分。左边屋里已放下了窗帘。在右边屋里,我看见我的邻居正在看书。俯首在书页上的是他疙疙瘩瘩的秃顶和额头——一个很大的黄色抛物线,我挺苦恼地在屋里来回踱步:出了那些事以后,我和O该怎么办?我明显地感到从右边向我投来的目光,清楚地看到他额头的皱纹——一行行字迹不清的黄字,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里写的是关于我的事。
22点差15分。我房间里卷起了一阵快活的粉红色的旋风,两只粉红色的胳膊紧紧围住了我的颈脖。后来我感到,围住我颈脖的圈愈来愈松……愈来愈松……最后完全松开了。她两只手垂了下来……
“您不是以前的那个……您不是我的!”
“‘我的’——多么不开化的用语。我从来也不是……”我一时口讷:我突然想到,以前我倒确实不属于谁,可是现在……因为现在我并不再生活在我们这个理性的世界里,而生活在古代的、荒诞的、√ˉ一l的世界里。
窗帘慢慢放下。右屋,邻居的一本书从桌上掉了下来。在窗帘马上要碰到地板的一瞬间,在窗帘和地板之间窄窄的细缝里,我看见一只蜡黄的手捡起了书,而我又多么想拼命攥住这只手啊……
“我以为,我希望,今天在散步的时候能遇到您……我有许多话……我有许多话要对您说……”
可爱又可怜的 O!她那粉红色的嘴——粉红色的月牙儿耷拉着两个角。可是我却不能把发生的事情都告诉她。也不妨这么说,我不告诉她是免得她成为我的同谋犯。因为我知道,她是没有勇气去护卫局的,这样就必然会……
O躺在床上。我慢悠悠地吻着她,我吻着她手腕上那条孩子般的胖胖的肉褶。她蓝色的眼睛闭着,粉红色的半月形的嘴慢慢绽开了,有了笑意——我吻遍了她全身。
突然我清楚地感到,我一切都已耗尽,一无所有。我不能,我不可能。应该——可是不可能。我的嘴唇一下子冷了下来……
粉红色的月牙儿颤动起来,失去了色泽,痛苦地变了形。O把床上的罩单披在身上,裹住了身体,然后把脸埋在枕头里……
我坐在床旁的地板上。地板彻骨冰冷。我默不作声地坐着。
下面冒出逼人的寒气,它不断地往上冒。大概,在那蓝色的无声的星球空间,也和这里一样沉寂、寒冷吧。
“您要理解我、我并不愿意……”我嘟哝着……“我千方百计……”
这是真话,我——那个真的我,并不愿意。可是我怎么对她说呢。我怎么向她解释:铁块并不愿意,可是规律是不可抗拒的,是必然的……
O从枕头上抬起头来,闭着眼睛对我说:“您走吧,”因为她在哭,这个“走”字听起来像“抖”。这个莫名其妙的细节,不知为什么却牢牢地刻在我脑子里了。
我浑身凉透。四肢麻木地出了房间来到走廊。玻璃外面浮着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薄雾;可是到了夜里,大概又会降下漫天大雾。夜里会出什么事吗?
O悄悄地从我身旁溜了过去,进了电梯,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等一等,”我喊了一声,因为我感到害怕了。
但是电梯嗡嗡响着一直往下去了,下去了……
她夺走了我的 R。她赶走了我的 O。然而……然而……
《我们》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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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事十五
提要:气钟罩。明净如镜的海面。
我命该永远心躁如焚。
我刚走进一统号飞船站,迎面过来了第二设计师。他的脸总是圆圆的,像个白瓷盘,一说话,就像在瓷盘里给你端来了馋人的好吃东西:“您前不久生病了。可是这儿没了您,没了领导,昨天,可以说出事了呢。”
“出事了?”
“可不是!铃响了,工作结束了。大家开始离开飞船站。您知道怎么着?清场的人抓到了一个没有号码的人。可是他怎么混进来的,真叫人弄不明白,把他弄到手术局去了。在那儿,亲爱的,会让他开口的:他为什么来,又怎么来的……”接着他又送来一个微笑——甜美无比……
在手术局里工作的都是我们经验丰富、手术高明的医生,由大恩主直接领导。手术局拥有各种器械,其中最重要的是那台尽人皆知的气钟罩。其实,很像古代学校里做实验用的仪器:把耗子放在玻璃罩里,用空气泵将罩里的空气慢慢抽掉……但是气钟罩当然是完备得多的器械,可以使用各种不同的气体。另外,气钟罩当然不是为了折磨可怜的小动物,它负有崇高的使命,那就是保障大—统王国的安全,换句话说,保障数百万人的幸福。
大约在五百年前,当时手术局还在初创阶段,居然有些糊涂人把手术局和古代宗教裁判所相提并论。这种比较实在太荒唐,就像把做气管切开术的外科医生和拦路抢劫的强盗混为一谈。他们手上可能都同样有把刀,两人干的事也一样,都要切开活人的喉咙。但是归根到底,一个是为了救人,另一个则是犯罪,一个是带“十”号的人,另一个是带“-”号的……
这一切简单明了,我只需一秒钟,逻辑推理机器只要转一圈,就可以解决,但是机器的齿轮一下子钩住了负号,于是头脑里反映的就是另一副图景:柜子上钥匙的圆环还在轻轻晃动。显然,门刚刚匆匆关上,可是 I已经不在了,消失了。转到这儿,逻辑推理机怎么也转不过去了。是梦吗? 可是我现在还感觉到右肩那难以言传的甜蜜的疼痛—— I曾紧倚着我右肩,和我一起在迷雾中行走。“你喜欢雾吗?”是的,我也喜欢雾……一切富有生机的、新的、奇特的我都喜欢。一切——都很好。
“一切都很好,”我脱口说了出来。
“很好?”那一对瓷眼瞪得圆圆的。“您指什么,这里有什么好的? 如果这个没有号码的人得逞的话……看来,哪儿没有他们,周围都有,无时无刻不在,他们就在这儿,在一统号附近,他们……”
“他们是什么人?”
“我怎么知道他们是谁? 可是我感觉得到他们的存在,您明白吗? 我总有这种感觉。”
“您听说过没有,好像发明了一种切除幻想的手术?”(最近我真听到过类似的说法)。“嗯,听说了。这有什么相干?”
“怎么不相干,我要是处在您的地位,我会去请他给我动手术。”
那张瓷盘脸上显出一副柠檬般酸溜榴的神情。他多么可怜,对他来说,即使很间接地暗示他可能有幻想,他也会不高兴。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我在一星期以前也会生气。可是现在,现在就不然了。因为我知道我现在脑子里有幻想,我知道自己有病。我还明白,我并不想治愈它。没有什么道理,就是不愿意。我们俩踩着玻璃台阶往上走。下面的一切,我们都看得十分清楚……
我的读者们,不管你们是谁,但是你们都生活在太阳下。如果你们过去也曾像我现在一样生过病,你们就会知道早晨的太阳是什么样的(或可能是什么样的)。它是粉红的、透明的、暖融融的金子。连空气也微微带些粉红的颜色,一切都浸染了太阳柔和的粉红的鲜血。一切都是有生命的,石块是有生命的,是柔软的,铁是暖融融的、活生生的,所有的人都生机勃勃,他们每个人都在微笑。然而,再过一小时可能一切都会消失。一小时以后,粉红色的鲜血将会流尽最后一滴血——但是现在一切都是有生命的。我看到一统号躯体内的玻璃血液在涌动,在闪耀发光,一统号正在思考自己伟大和可怕的未来,在思考它将带给宇宙的沉重的载重——必将到来的幸福。我不相识的读者们,它将带给你们幸福——你们一直在寻求、而又没有得到的幸福。你们会找到的,你们将成为幸福的人,你们必然成为幸福的人。这已指日可待。
一统号船体基本竣工。椭圆形长长的船体显得高雅端庄,通体用的是我们的玻璃——它像金子一般永恒,像钢铁一般坚韧。
玻璃船舱内架着的条条横的加强肋是隔框,纵向加强肋是纵桁,尾部是装载巨型火箭发动机的基座。每隔三秒钟就发生一次爆炸,每隔三秒钟,一统号巨大的尾部就向宇宙空间喷射出火焰和气体。这艘幸福的铁木儿火焰喷射飞船,将不停地向太空疾速飞驰……
在地面上,人们就像一架大机器上的一个个操纵杆,正按泰勒工作法有规律地、迅速而有节奏地不停地弯腰、直腰、转身。他们手执闪亮的割炬,喷着火在切割和焊接玻璃板、弯管接头和托板。千架架透明玻璃大吊车,正在玻璃轨道上慢慢滑动。它们也像人们一样驯服地转动、弯曲,把吊车上的物体送进一统号船体内部。它们也都是一样的,是人化了的完美的人。这是最高层次的、撼人心魄的美、和谐和音乐……让我快些下去,到他们那里去,和他们在一起!
现在,我和他们肩并肩地汇合在一起,钢铁般的节奏,使我感到激动,兴奋。丰满红润的圆脸颊,镜子般明净、没有非分之想的额头,都有节奏地运动着……我在这明镜般的海洋里浮游。我得到了休息。
突然,有一个人转过脸平静地问我说:“怎么样,还可以吧?今天好些了?”
“什么好些了?”
“昨天,您没来。我们还以为您出了什么危险的事……”他额头明亮,说着朝我徽微一笑。天真得像个孩子。
血一下子就涌上了我的脸。我不能,我不能面对这样的眼睛撒谎。我没说话,心在往下沉……
舱口盖里探出一张白瓷圆盘:“喂,Д…503,刚性悬臂架的中心力矩怎么不对头……请快些上来!”
还没听他说完,我就赶紧朝上面向他跑去——我很不光彩地逃跑了。我没有勇气抬起眼睛,脚底下的玻璃台阶发出耀眼的光芒,弄得我眼花缭乱。我愈往上走,愈觉得没希望:我是个有罪之人,中了毒的人,这里没有我的位置。以后我再也不能和这里准确划一的、机械的旋律融合在一起,不能在这平静如镜的海面上浮游。我命该永远心躁如焚,东奔西走地寻找一个可以让我不再抬眼见人的地方。如果我没有力量摆脱……我将永远……
一颗冰冷的火花穿透了我的心,我一阵发冷。我已无所谓,随便怎样都可以。但是她也会被告发,她也会被……
我从舱口盖出来,站在甲板上。我不知道现在该去哪儿,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抬头望了望天。被正午的溽暑折磨得黯淡无光的太阳已升到中天。下面静卧着一统号灰色的、没有生命的玻璃身躯。粉红色的鲜血已经流尽。我很明白,这一切只不过是我的幻想。这里,一切依然故我,同时又很明白……
“您怎么了,Д…503,耳朵聋了? 我喊了您半天……您怎么啦?”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