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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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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中,她就像拉下电车的紧急停车装置一般,使出浑身力气扯断了那个脆弱的拉环。
这么一想,许多事情也许就显得合乎情理了。白那时大概是听从了本能,试图把作当垫脚石翻越闭塞的高墙。多崎作就算置身那样的境况,也肯定能巧妙地生存下去。白大概是凭借直觉这样判断的。和惠理冷静地推导出这样的结论一样。
冷静的、总是很酷地严守自己节奏的多崎作。
作从阳台的椅子上起身,走回房间。从橱柜里拿出帆船威士忌倒进玻璃杯,端着杯子再次回到阳台。随后坐在椅子上,用右手在太阳穴上按了一会儿。
不对,我并不冷静,也没有很酷地严守自己的节奏。这不过是平衡的问题。只是习惯性地将自己怀抱的重量巧妙地分摊在支点的两边罢了。在别人看来或许很酷,可做起来絶不容易。远比看上去劳神费力。而且支点承受的总重量也不会因为保持均衡减轻些许。
尽管这样,作还是宽恕了白——也就是阿柚。她身负重伤,仅仅是一心想保护自己。她是个软弱的人,未能裹上一层足够坚硬的外壳自保。面对步步逼近的危机,为了寻觅一个稍稍安全的藏身之地,她已经耗尽全力,再无余力去选择手段。谁又能责怪她呢?但归根结底,她不管逃得多远,最终还是难以逃脱。潜藏着暴力的黑暗影子穷追不合。那就是惠理称作“恶魔”的东西。于是五月里一个冷雨霏霏的静谧的深夜,那东西敲开了白的房门,用绳索绞住她美丽的喉咙,杀死了她。恐怕是在注定的场所,注定的时刻。
 
作回到房间里,拿起话筒,不假思索地摁下快捷键打给沙罗。听见电话铃响过三声,他猛然醒悟过来,改变主意放下了电话。时间已晚。而且明天就能见到她,可以面对面地和她说话。之前不该以暖昧的形式与她交谈。这些他心知肚明。然而无论如何,他此刻就想亲耳听到沙罗的声音。这是从内心自然涌起的感情。这股冲动难以抑制。
他将拉扎尔贝尔曼演奏的《巡礼之年》搁在转盘上,放下了唱针。平定心绪,侧耳聆听那音乐。海门林纳的湖畔风景浮现在眼前。白色的窗帘在风中微微飘曳,小艇在波浪间摇荡,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林中的鸟儿在不厌其烦地教幼鸟鸣叫。惠理的发间留着柑橘类洗发露的香气。她的乳房柔软丰满,蕴涵着生命延续的稠密的重量。似乎很难亲近的指路老人,冲着夏草吐一口硬硬的痰。狗儿欢欢喜喜摇着尾巴跳进雷诺车。追溯着这样的情景,这些记忆中隐存的心痛又回来了。
作倾斜酒杯啜饮帆船威士忌,品味苏格兰威士忌的香气。胃囊深处隐约发热。从大学二年级的夏天直到冬天,满脑袋光想着死亡的那些日子里,每晚就是这样喝一小杯威士忌。不这么做就睡不好。
电话铃突如其来地响起。他从沙发上起身,抬起唱针,站在电话机前。十有八九是沙罗打来的电话。这种时间还打电话来的,除了她不会有别人。大概是知道自己打过电话,于是回电了。铃声连响十二次,作始终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拿起话筒。他双唇紧闭,屏息静气,紧盯着电话机。就像为了寻找线索解答黑板上又长又难的算式,离开几步检查细节的人。但找不到线索。铃声不久停息,沉默随之而来。意味深长。
作为了填埋那沉默,再次放下唱针,坐回沙发上继续听音乐。这次他努力不想具体的事。闭上眼睛,清空脑袋,将意识集中在音乐上。不久,彷佛是被那旋律引诱出来一般,形形色色的影像在眼睑内侧接连不断地浮现又消失。那是一连串没有具体形象和意义的影像。它们从意识的黑暗边缘朦朦胧胧出现,无声地横穿可视领域,被吸入另一边消失不见。就像横穿显微镜的圆形视野、具有谜一般轮廓的微生物。
十五分钟后,电话铃再次响起,作仍然没有拿起话筒。这次连音乐也没停,坐在沙发上不动,只是注视着那黑色的话筒。他也没数铃声的次数。不久,铃声停息,只有音乐传入耳中。
沙罗,他想。我想听你的声音,比什么都想。但是,此刻我不能跟你说话。
 
明天,沙罗说不定不选择我,选择另一个男人。他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想。这完全可能发生,也许对她来说,这才是正确选择。
那位男子是怎样的人,两人缔结了怎样的关系,相处多久了,作无从知晓,而且也无意知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此刻自己能给沙罗的很少。数量有限,种类有限。而且从内容来看,大体是不值一提的东西。谁会真心想要这种东西呢?
沙罗说她对我有好感。那大概是真话。然而世上有许多事情,单凭好感是无济于事的。人生漫长,有时过于残酷,有时还需要牺牲者。必须有人扮演那样的角色。而且人的身体本来就被制造得很脆弱,容易受伤,割一刀就会流血。
总而言之,假如明天沙罗不选择我,我大概真的会死去。他想。不是真实地死去,就是象征性地死去,不论哪种都相差无几。不过这一次,我大概真的要一命呜呼了。没有色彩的多崎作会完全失去颜色,从这个世界悄然退场。一切都化为无,只剩下一小块冻得坚硬的泥土——说不定这就是结局。
没什么大不了。他说给自己听。这是一直以来好几次差点就要发生的事,就算真的发生了也不奇怪。不过是纯粹的物理现象。上足的手表发条渐渐松缓,转矩无限接近于零,用不了多久齿轮就会停止运转,表针忽然停在某个位置上。沉默降临。仅此而已,不是吗?
 
在日期变更前上床,关掉枕边的台灯。要是能做个有沙罗出现的梦就好了,作心想。哪怕是个情色的梦也行,当然,不是也可以。但可能的话,最好不是哀伤的梦。如果能在梦里触碰到她的身体就更好了。无非就是梦嘛。
作的心追求着沙罗。可以这样发自内心地追求某个人,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在时隔许久之后,作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也许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当然并非每件事都很美妙,同时还会感到痛心,感到窒息。会有恐惧,会有阴郁的倒退。然而就连这种痛楚,如今都成了令人眷恋的可贵的部分。他不愿失去此刻这种心情。一旦失去,或许再也不能遇到这样的温情了。失去它,还不如索性失去自己。
“作,你应该把她追到手,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假如你放走她,只怕今后别想再追到什么人了。”
惠理这么说过。她说得大概没错。作也明白,不管发生什么,都必须追到沙罗。但不消说,这并非他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事。这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心灵之间的问题。有应当付出的东西,也有应当获取的东西。总而言之,一切就看明天了。假如沙罗选择我,接受我,我立刻就向她求婚。把现在自己能给她的东西,不论是什么全都给她。趁着还没有迷失在森林里,被坏心眼的小矮人逮住。
“并不是一切都消失在了时间的长河里。”这是作在芬兰的湖畔分别时,应当告诉惠理的话。不过那时他没想到。“那时,我们坚定地相信某种东西,拥有能坚定地相信某种东西的自我。这样的信念絶不会毫无意义地烟消云散。”
作静下心,闭上眼睛入睡。意识尾部的灯火,如同渐渐远去的末班特快列车,徐徐增速,越变越小,被吸入黑夜的深处消失了。身后只留下风穿过白桦林的声音。




//。。  。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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