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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山 作者:葛水平-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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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哑巴小的时候,因为家里孩子多,上到五年级,她就辍学了。她记得故乡是在山腰上,村头上有家糕团店,她背着弟弟常常到糕团店的门口看。糕团子刚出蒸笼时的热气罩着掀笼盖的女人,蒸笼里的糕团子因刚出笼,正冒着泡泡,小小的,圆圆的,尖尖的,泡泡从糕团子中间噗地放出来,慢吞吞地鼓圆,正欲朝上满溢时,掀笼盖的女人用竹铲子拍了两下,糕团子一个一个就收紧了,等了人来买。弟弟伸出小手说要吃,她往下咽了一口唾沫,店铺里的女人就用竹铲子铲过一块来给她,糕团子放在她的手掌心,金黄色透亮的糕团子被弟弟一把抓进了嘴里烫得哇哇喊叫,她舔着手掌心甜甜的香味儿看着买糕团子的女人笑。女人说:“想不想吃糕团子?”她点了一下头。女人说:“想吃糕团子,就送回弟弟去,自己过来,我管饱你吃个够。”她真的就送回了弟弟,背了娘跑到了桥头上。
        桥头上停着一辆红色的小面包车,女人笑着说:“想不想上去看一看?”她点了一下头。女人拿了糕团子递给她,领她上了面包车。面包车上已经坐了三个男人了。女人说:“想不想让车开起来,你坐坐?”她点了一下头。车开起来了,疯一样开,她高兴得笑了。当发现车开下山,开出沟,还继续往前开时,她脸上的笑凝住了,害怕了,她哭,她喊叫。
        她被卖到了一个她到现在也不清楚的大山里。月亮升起来时一个男人领着她走进了一座房子里,门上挂着布门帘,门槛很高,一只脚迈进去就像陷进了坑里。一进门,眼前黑乎乎的,拉亮了灯,红霞望着电灯泡,想尽快叫那少有的光线将她带进透亮和舒畅之中,但是,不能。她看到幽暗的墙壁上有她和那个男人拉长又折断的影子。她寻找窗户,她想逃跑,她被那个男人推着倒退,退到一个低洼处,才看到了几件家具从幽暗处突显出来,这时,火炉上的水壶响了,她吓了一跳,同时看到了那个男人把幽暗都推到两边去的微笑,那个男人的眼睛抽在一起看着她笑。她哆嗦地抱着双肘缩在墙角角上,那个男人拽过了她,她不从,那个男人就开始动手打她——红霞后来才知道腊宏的老婆死了,留下来一个女孩——大。大生下来刚半年了,小脑袋不及男人的拳头大,红霞看着大想起了自己的弟弟。红霞在这个小村庄被禁锢了的屋子里开始了一个女人的生长和怀念。她百般呵护着大,大是她最温暖的落角地,大唤醒了她的母爱。红霞知道了人是不能按自己的想象来活的,命运把你拽成个啥就只能是个啥,她记忆着大和自己的成长,记忆着腊宏的拳头,她想人的记忆里要是能记起一些美丽的事情多好,然而,没有。后来是一件什么事情让她不说话了呢?她哆嗦了一下。
        那是一座深宅老院,高高的院墙,厚重的大门,破落的房屋,一脚踏进去这座老房子,红霞就出不来了,她成了比自己大二十岁的腊宏的老婆。她记得是一个晚上,是秋天的一个晚上。她晃悠悠的出来上厕所,看到北屋的窗户亮着。大睡下了,北屋里住着腊宏妈和他的两个弟弟。北屋里传出来哭声,是一个老妇人的哭声,她很好奇地走过去,看不见里面,听得有说话声音传出来。是腊宏和他妈。
        腊宏妈说:“你不要打她了,一个媳妇已经被你打死了,也就是咱这地方女娃儿不值钱,她给咱看着大,再养下来一个儿子,日子不能说是坏日子,下边还有两个弟弟,你要还是打她,就把她让给你大弟弟算了,娘求你,娘跪下来磕头求你。”果真就听见跪下来的声音。红霞害怕了,哆嗦着往屋子里返,慌乱中碰翻了什么,北屋的房门就开了,腊宏走出来一下揪住了她的头发拖进了屋子里。
        腊宏说:“龟儿子,你听见什么了?”
        红霞说:“听见你娘说你打死人了,打死了大的娘。”
        腊宏说:“你再说一遍!”
        红霞说:“你打死人了,你打死人了!”
        腊宏翻转身想找一件手里要拿的家伙,却什么也没有找到,看到柜子上放着一把老虎钳,顺手够了过来搬倒红霞,用手捏开她的嘴揪下了两颗牙。红霞杀猪似的叫着,腊宏说:“你还敢叫?我问你听见什么了?”红霞什么也不说,满嘴里吐着血沫子说不出话来。
        还没有等牙床的肿消下去,腊宏又犯事了。日子穷,他合伙和人用洛阳铲盗墓,因为抢一件瓷瓶子,他用洛阳铲铲了人家。怕人逮他,他连夜收拾家当带着红霞跑了。卖了瓷瓶子得了钱,他开始领着她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腊宏说:“你要敢说一个字儿,我要你满口不见牙白。”
        从此,她就少言寡语,日子一长,索性便再也不说话了。
        哑巴听到院子外面有驴鼻子打“特儿儿”的响声,知道是韩冲割谷穗回来了。站起身抱着睡熟了的孩子卧回炕上,返出来帮韩冲往下卸谷捆。韩冲说:“我裤口袋里有一把桑树叶子,你掏出来剪细了喂蚕。”哑巴才想起那半张蚕种怕孩子乱动放进了筛子里没顾上看。掏出来叶子返进屋子里端了筛子出来,看到黑得像蚂蚁的蚕蛹一弓一弓的,像电视里运动员劈腿的动作。哑巴把剪碎的桑叶撒到上面,心里就又产生了一种难以割舍的心痒。游走在外,什么时候哑巴才觉得自己是活在地上的一个人儿呢?现在才觉得自己是活在地上的一个人儿!心灵深处汩汩奔涌的热流,与天地相倾、相诉、相容,哑巴想起了小时候娘说过的话:天不知道哪块云彩下雨,人不知道走到哪里才能落脚,地不知道哪一季会甜活人儿呀,人不知道遇了什么事情才能懂得热爱。
        哑巴看着韩冲心里有了热爱他的感觉。
        第七章
        蚕脱了黑,变成棕黄,变成青白,日子因蚕的变化而变化。眼看看一概肉呼呼蠕动的蚕真的发展起来,就不是筛子能放得下了。韩冲拿来了苇席,搭了架子,韩冲有时候会拿起一只身子翻转过来的蚕吓唬哑巴,哑巴看着无数条乱动的腿,心里就麻抓而慌乱,绕着苇席轻巧快乐地跑,笑出来的那个豁着牙的咯咯声一点都不像一个哑巴。韩冲就想琴花说过的话:“哑巴她不是哑巴。”哑巴要真不是哑巴多好?可不是哑巴她却又不会说话,不是哑巴她是啥!哑巴不看韩冲,看蚕。蚕吃桑叶的声音:沙沙,沙沙,像下雨一样,席子上是一层排泄物,像是黑的雪。
        韩冲端了一锅粉浆给哑巴送。送到哑巴屋子里,哑巴正好露了个奶要孩子吃。孩子吃着一个,用手拽着一个,看到韩冲进来了,斜着眼睛看,不肯丢掉奶头,那奶头就拽了多长。哑巴看着韩冲看自己的奶头不好意思的背了一下身子。韩冲想:我小时候吃奶也是这个样子。韩冲告诉哑巴:“大不能叫大,一个女娃家要有个好听的名子,不能像我们这一代的名字一样土气,我琢磨着要起个好听的名字,就和庄上的小学老师商量一下,想了个名字叫‘小书’,你看这个名字咋样儿?那天我也和大说了,要她到小学来念书,小孩子家不能不念书。我爹也说了,饿了能当讨吃,没文化了,算是你哭爹叫娘讨不来知识。呵呵,我就是小时候不想念书,看见字稠的书就想起了夏天一团一蛋的蚊子。”
        韩冲说:“给你的钱,我尽快给你凑够,凑不够也给你凑个半数。不要怕,山沟里的人实诚,不骗你。你以后也要出去和人说说话,哦,我忘了你是不会说话的。琴花她说你会说话,其实你是不会说话。”
        哑巴就想告诉韩冲她会说话,她不要赔偿,她就想保存着那个条子,就想要你韩冲。韩冲已经走出了门。看到凌乱的谷草堆了满院,找了一把锄来回搂了几下说:“谷草要收拾好了,等几天蚕上架织茧时还要用。”
        说完出了大门,韩冲看到大爬在村中央的碾盘上和庄上的一个叫涛的孩子下“鸡毛算批”。这种游戏是在石头上画一个十字,像红十字协会的会标,一个人四个籽儿,各人摆在自己的长方型横竖线交叉点上。先走的人拿起籽儿,嘴里叫着鸡毛算批,那个“批”字正好压在对方的籽上,对方的籽就批掉了。鸡毛算批完一局,大说:“给?”涛说:“再来,不来不给。”大说:“给?”涛说:“没有,你不下了,不下了就不给。”大说:“给?”涛学着大把眼睛珠子抽在一起说:“给?”说完一溜烟跑了。韩冲走过去问大:“他欠你什么了?我去给你要。”大翻了一眼韩冲说:“野毛桃。”韩冲说:“不要了,想要我去给你摘。”大一下哭了起来说:“你去摘!”韩冲想,我管着你娘母仨的吃喝拉撒,你没有爹了我就是你的临时爹,难道我不应该去摘?韩冲返回粉房揪了个提兜溜达着走进了庄后的一片野桃树林。野桃树上啥也没有,树枝被害得躺了满地。韩冲往回走的路上,脑海里突然就有一棵野毛桃树闪了一下,韩冲不走了仄了身往后山走。拽了荆条溜下去,溜到下套子的地方,用脚来回扫了一下发现正前方正好是那棵野毛桃树。韩冲坐下来抽了一棵烟,明白了腊宏来这深沟里干啥来了。
        来给他闺女摘野毛桃来了。
        韩冲想:是咱把人家对闺女的疼断送了,咱还想着要山下的人上来收拾走她们娘母仨。韩冲照脸给了自己一巴掌,两万块钱赔得起吗?搭上自己一生都不富余!韩冲抽了有半包烟,最后想出了一个结果:拼我一生的努力来养你娘母仨!就有些兴奋,就想现在就见到哑巴和她说,他不仅要赔偿她两万,甚至十万,二十万,他要她活得比任何女人都舒展。
        天快黑的时候,从山下上来几个警察。韩冲没有往自己身上想,抬头看了一眼,觉得不对。韩冲吓意识的就抬起了腿想跑,其实他不可能跑,往哪里跑?也不计划跑,就是吓意识的抬了一下腿。两个警察闪了一下向鹰一样的扑过来掀倒了韩冲,听到胳臂上的关节咔叭叭响,韩冲就倒栽葱一样被提了起来。一个警察很利索的抽了他的裤带,韩冲一只手抓了要掉的裤子,一只手就已经带上了手铐。完了完了,一切都他妈的完蛋了。
        审问在韩冲的院子里开始,韩冲的两只手拷在苹果树上,裤子一下子就要掉下来,警察提起来要他肚皮和树挨紧了。韩冲就挨紧了,不挨紧也不行,裤子要往下掉。一个男人要是掉了裤子,这一辈子很可能和媳妇无缘了。苹果树旁还拴了磨粉的驴,驴扭头看着韩冲,驴想:不知道因为什么韩冲会和自己拴在了一起。驴嘴里嚼着地上的草,嘴片儿不时还打着很有些意味的响声。
        警察问了:“你叫腊宏?”
        韩冲说:“我叫韩韩冲,不叫腊宏。我炸獾炸死了腊宏。”
        警察说:“这么说真有个叫腊宏的?他是否是四川过来的?”
        韩冲说:“是四川过来的。”
        警察说:“你只要说是,或者不是。你炸獾炸死了人?”
        韩冲说:“是。”
        警察说:“为什么不报案?”
        韩冲看着警察说:“是或者不是,我该怎么说?”
        警察说:“如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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