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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男女防嫌十分严格,天寿从小洗澡换衣,姐姐们都必须回避的。
母亲一边给天寿解腰带加皮裤,一边含着泪说:“别怪你爹发这么大的火,你也实在不懂事啊!你不知道那天找不到你他急成什么样子!差点儿疯了!脸变成紫茄子,眼睛红得像火炭,又扯头发又捶胸的,把十三行街找了个遍,要不是英兰收拾屋子看到你留的那张纸条儿,他就要跑遍广州城了!还真的到官府报了案呢,直怕被人贩子拐卖了,又怕是眼红的同行使坏,害了你们,整垮玉笋班……唉,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也从没见过他这种样子……”
天寿委屈地说:“我都留纸条儿了,他还这么又打又罚呀?再说,我和大师兄费了好多工夫才练成的《跪池》,他凭什么让给冷香和浣香去演?堂会都不让我们去!他还是我的亲爹呢,倒向着外人!”
“唉,他也难啊!”母亲叹息着说,“在人屋檐下,哪敢不低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这有什么不明白?咱们一家来广州,吃的住的用的,靠的是胡大公子。玉笋班如今这么大的名气,来钱这么多,你爹如今在广州梨园行这么高的身份,不都亏了人家胡大公子吗?谁的面子都不给,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呀!你说对不对?”
天寿沉默不语了。
“你也看到了,你爹如今因了玉笋班走红,忙得不可开交。天天有堂会,敬神、庙会、茶园、戏楼都来请,再加上来拜师学艺的院里的红官人、学戏学笛学琵琶的唱姑娘,连秀才举人老爷也来跟你爹攀交情……”
“我们家又不是像姑堂子,他们来干什么?”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人家会写曲本,你爹也想多演新戏,爱看戏的人才能越来越多不是?……你想想,他整天有多忙,吃不下睡不好的,我都怕他身子顶不住了。他本来脾气就不好,一忙一乱就更顾不了许多。打你罚你,终究还是为你好,你心里不要怨他恨他,好不好?就听娘一句话吧……”
“是他叫您来说的吗?”
“鬼头孩子!这么多心眼儿!是不是的又有什么呢?天下哪有不疼自己孩儿的父母哇!你细想想。我走了。”
天寿终于小声地说给自己:“娘,我听您的。”
柳知秋进屋,反身就把门闩上了。父子俩一对视,都有些愣怔。
柳知秋看到的,是一张莹洁如玉的俊美小脸上那双明净如秋水的眼睛,里面既没有恐惧惊慌,也没有哀求和痛苦,反倒含着似有若无的同情。
天寿这时仿佛突然发现,父亲是这样干瘪苍老,脸色灰败又疲惫不堪,一向灵动有神的眼睛,不但布满红丝,简直就是黯然无光。
对视只是一刹那,做父亲的立刻高声叱道:“起来!放下碗!趴长凳上去!”
天寿感到父亲是在使劲用底气吼叫,但力不从心,每一句中间都在急速地喘气。他替父亲难过起来,只好顺从地趴到长凳上。
“天寿你听好!”柳知秋大声说,声音大到使天寿觉得是喊给屋外院子里的人听的,“照理说,你擅自离班,总算自己回来了,走的时候也留了纸条说明去处,本可以免了这顿板子;你是个唱戏的,也只有学不好戏才该挨打。可你是我儿子,不打你我怎么服众?我怎么带这个玉笋班?……念你已经跪了两个时辰,照着天禄的例子,折减八板,打十二大板!”
板子一打下来,天寿心里就知道要露馅儿,不由得慌了。要是重重地打,噼噼啪啪再加上挨打人哭喊,就跟真的一样了。可父亲下手太轻,板子打在皮裤上的声音发闷,和打在皮肉上大不相同。柳知秋果然起疑,一把扯开了天寿的裤子,天寿吓得咬紧牙关,一闭眼,豁出去了,爱怎么就怎么吧!
可柳知秋立刻把扯开的裤子又掖了回去,操起竹板往下打,嘴里还骂着:“混账东西,你还敢跟我犟!你说呀,你还敢不敢了?你哑巴啦?……”
噼啪声中,天寿终于哭叫出声:“哇呀!……我再也不敢啦!不敢啦……”不是干打雷不下雨,他真的流泪了……不是因为疼,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他突然悟出,父亲做人是何等地难啊!……
许多人在屋外敲着门大声叫师傅,求师傅饶了小师弟,柳知秋还是一板一板打够了十二下,才慢慢走过去拨开门闩。天福第一个冲进来,把小师弟抱在怀里,替他擦去脸上的泪,小心地扛上肩头往后院送。却见师傅摇摇晃晃走在前头,走不几步,忽然用双手拄着竹板站住了,然后慢慢地倒在了地上。院子里四面八方都在惊叫着“师傅!”扛着天寿的天福和众人一齐围上去,只见柳知秋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双目紧闭,已失去了知觉。
伏在天福肩上的天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柳知秋是劳累过度,气血两亏,请来了十三行街上最有名的郎中,开了几剂大补的药。郎中临走嘱咐说,要吃好要睡好,最要紧的是养好精气神,不然伤了元气就难治了。
听得这话,天寿突然记起自己囊中那个包裹得花花绿绿的圆球,那叫公班土的、与相同重量银子同价的鸦片中的上品。记得鲍鹏说,公班土不是寻常鸦片,公班土能治病,能镇痛,能消除疲劳让人精神焕发,让人脱离世间之苦登上仙境。这不正是父亲现在最需要的吗?
天寿这样做了,奉上公班土,并对父母姐妹师兄说起得到它的经过。天寿心里很是得意,为自己拾金不昧的美德,为自己孝敬父亲的善行。然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一生将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澳门十日行,只留在心里,天禄和天寿不约而同都很少提起,免遭同班人的嫉恨。渐渐地,那成了一个美好的梦,特别是在天寿隔很长时间再打开一次他的宝物盒、轻轻抚摸那串银项链的时候。大多数日子里,天寿都觉得,好像并没有过什么澳门之行,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第十章
十年过去了。又到了南国最宜人的深秋。
这一天,胡家宅院里,辰时起开锣,一出戏接着一出戏,唱了近两个时辰,看戏的和演戏的竟都还兴致不减。唱戏的不过是胡家的家班,加上外请的三五个名伶;看戏的不过是胡家的老太太、太太、奶奶、小姐们。唱戏的所在,不过是宅中最不起眼儿的名为“怡情榭”的小戏台。只因宅眷们有午睡的规矩,也因为下午还要接着演,大家才意犹未尽地各自散去,安心等着申时再开锣。
胡家的家班,与胡家的宅院花园一样,闻名于广州内外,乃至两广浙闽。胡家上下及与之沾亲带故的人,久已习惯于“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几乎无一日不有戏有酒。直到两年前形势一变,朝廷特派了一位来广州办禁烟的钦差大臣,此人的清名、才名、威名和他受当今皇上知遇之深、恩宠之重都声震遐迩,罕有其匹,以至从总督巡抚知府到海关大小官员一个个都闻风敛迹,何况胡家这样专与外夷贸易的十三行洋商?首当其冲,更须检束韬晦,加倍小心。
这位了不得的林大人,先做钦差,后又就任两广总督,查烟、禁烟、销烟,折腾个天翻地覆。跟夷人打交道,必定要由经十三洋行,必定要拿这些洋商们开刀。身为行首之一的胡家家主爷,出力出钱来回跑断腿,受叱骂挨板子差点儿杀头。胡家上下天天提心吊胆,哪里还有心思看戏?爱戏如命的家主爷,连叫家班小唱都不敢,遑论其他?
峰回路转。禁烟销烟惹恼了英夷,万里之遥竟派来了大兵船,攻打了厦门,占了定海舟山,一直攻打到天津海口。总是海上处处烽烟,让皇上龙心震怒,一道御旨,将林大人革职查办。御旨三天前到广州,次日就城内外传遍,今天胡家就开锣唱戏。然而多少有点顾忌,不敢大张旗鼓地唱堂会,请外人;先唱家班戏让全家人松口气、开开心,算是压惊,算是庆贺。
到底南国地暖,已是秋末冬初了,园子里依然绿树葱茏,芳草萋萋,墙角水边处处盛开的三角梅,一团团一簇簇一片片,深红浅红梅红,橙黄金黄鹅黄,粉白乳白雪白,把个园子装点得锦绣一般灿烂。主人们都回宅院那边午休,花园就成了家班唱戏孩子们嬉戏的天地,偌大的园子仿佛都盛不下他们,不过二三十个小男孩,倒像有百十来人在闹腾。
班里唱小旦的雨香脚步匆忙,东张西望,在一座精美的石雕花瓶旁,见三个小师弟正在那儿盘了一条腿跳跳蹦蹦地斗鸡,雨香叫住了问:
“哎,你们看见韵兰了吗?”
“韵兰?韵兰是谁?”小师弟们都望着师兄。
“韵兰就是柳摇金呀!”
“柳摇金?柳摇金又是谁呀?”
雨香拍拍自己的脑袋,笑道:“是我糊涂了,你们来得晚,不知道的。我说的就是今儿外请的名伶柳天寿……”
“就是今儿师兄您陪他唱《惊梦》的那位吗?”一个小师弟问。
“没错儿。”
“哎哟,他唱得可真叫好!我都听呆了!”
“不光唱得好,那扮相儿,那身段儿,哎呀呀,真没治啦!”
“甭提扮相,就不上装,他也比任哪个千金小姐都秀气!”
听小师弟们对天寿佩服得五体投地,雨香不由得一笑,说:“他原先也是咱们胡家班的人。他姓柳,叫天寿,字韵兰,柳摇金是人们送他的艺名儿……”
快嘴小师弟马上接过来,拍手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柳摇金是咱昆曲曲牌,安他身上是说他是个唱戏的;又好比他是棵一摇就出金子的柳树,那不就是摇钱树了吗?”
雨香一拍快嘴小师弟的脖颈儿,眯着一双水灵灵的微微凸出的杏核眼,笑着骂道:“小猴崽子,就你聪明!说这么热闹,可他在哪儿呀?”
三个小师弟大眼瞪小眼,一齐摇头说不知道没看见,气得雨香“呸!”了一声,拔脚就走。远远望见牡丹花坛边站着两人,仿佛是唱正旦的冷香和唱小生的浣香。雨香皱了皱满是雀斑的小翘鼻子,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冷香和浣香正在看孔雀。那些雍容华贵的大鸟们拖着金碧辉煌的大尾巴,在牡丹花坛四周,三三两两、高傲而庄严地踱着步子,很像西洋画里的贵妇人。冷香瞥了雨香一眼,装作没瞅见,只管对浣香说:“怎么也不开屏呢?”
浣香笑道:“人家见了你,还敢开屏?”
冷香推了浣香一把,被人称作“桃花眼”的一双秋波媚媚地一瞟,拿手帕掩着瘦伶伶的薄施脂粉的面颊,半笑不笑地娇嗔道:“嚼什么舌头呀,你?”
雨香赶紧接茬儿笑道:“孔雀春天才开屏,眼下就要入冬了,哪里还肯开?前二年韵兰没走的时候,才过了元宵节,只要韵兰一逗弄,这些个孔雀全都接二连三比着开屏,最多那回,十二只孔雀一起开,十二把大扇子,真好看得没治了!”
冷香鼻子里哼一声,撇撇嘴:“咱们哪能跟人家比,人家是名伶,大红大紫,连自家师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