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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有多少钱?”
“这……小的不敢说,怕那小东西听了去学舌……”
“这小孩朝你讨钱,可有旁人得见?”
“回大人,就在路边上,有人看见也不会在意呀!”
“你说他动抢在什么地方?可有人看见?”将官转脸问天寿。
“就在那边小食铺,众人所见。要是不信,咱们一起过去,一问便知!”天寿生怕对方自家人相回护,自己又势孤力单,极力寻找外援。将官似乎看透他的心思,眼里略有笑意,说:“好吧,一起去找人作证!”
谁想到了小食铺,就是刚才跟着一起大喊大叫“抢钱啦”的那些人,面对这么多人高马大、身形伟岸的官兵,全都装聋作哑,竟无一人出来作证。气得天寿青儿又是央告又是跺脚,嘲骂喊叫,几乎哭出来。最后,老板出头说了这么一段话:
“抢不抢的,我们没在意也没看见;可褡裢是谁的,谁说的钱数对谁就是主人。他们各自悄声说给中间人,一对证,总该说清楚了吧?”
大人点头。那兵勇登时不自在起来,但还是硬着头皮对大人一随从估摸着说了个数。天寿自然选老板做中间人。随从随即宣布:兵勇说褡裢里有三贯钱,六十多块银元。老板则替天寿说:有五十块银元,三贯钱和十五个大钱。天寿赶紧抢着补充说:“我们昨天在杭州城里刚换了五贯钱零用,前面路上花剩下十五个大钱,刚才又拿出一贯钱在这处食铺结账……”
随从上前把褡裢里的钱分银元、大钱、钱贯三处放好,自然,与天寿所说完全符合。大人沉下脸,目光如刀盯住那兵勇。兵勇受不住,赶紧跪倒,打自己耳光,嘴里连连说:“小的该死!小的不是东西!”
大人冷冷地吩咐随从:“传右路前协刘参将【参将:绿营兵制,总兵之下,有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外委等官。副将所属为”协“,参将至守备所属为”营“,千总以下所属为”汛“。参将为正三品武职官。】率国字营,立刻来见!”
兵勇脸色大变,连连叩头道:“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这时,食铺里的客人纷纷拥上去嘲骂抢劫者,还向天寿证明自己早就看出这家伙不是个好东西。天寿懒得答理他们,接过随从送到手中的褡裢时,问那随从抢钱的兵勇是不是要受罚。随从说,我们总爷军纪最严,这种事从不轻放,看今天这架势,怕是要当众动鞭刑了。这鞭刑可厉害,再壮的汉子,受上二十鞭,不躺个三两月起不了床!
天寿心里不忍起来,说:“我们只想讨回褡裢就好了,他不也是要去打夷鬼的吗?替我们向总爷求求情,别打他,让他立功赎罪就是。”
随从惊讶地看看天寿,转身去禀告伫立窗前一动不动的将军。将军并不回身,只能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嗡嗡响。随从又走来对天寿说:“总爷说难得你们小小年纪深明大义,但军中自有规矩,不必过问。请你们一定看罢惩戒再离开。”
国字营三百多官兵都集中到小食铺边的空地,还围过来许多仿佛眨眼间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看热闹的百姓,受惩戒的那个兵勇低头跪在人群当中,国字营的营官毕恭毕敬地听罢总爷的训示后,向众人宣布罪名:一是违反严禁劫夺的军令,骚扰民间为害百姓;二是知法犯法欺蒙官长,例当鞭打四十,因有被抢百姓为之说情,减半鞭二十。
长蛇一样的皮鞭,抽打在那兵勇赤裸的脊背上,噼啪一声下去,就是一道血印。开始他还硬撑着不出声,后来便一声高过一声地号叫了。天寿低头不忍再看,听老板在耳边小声说:“小爷,你不要怪罪刚才铺子里没人肯出头作证。我这小铺门口,天天过多少官兵,今天你运气好,遇着了好官清官讲理的官,要不然,谁敢担保没有大祸临头哇!……饶是这样,过几日我还是要搬搬家,万一这些当兵的不服,寻到我头上来,我可就惨啦!……”
二十鞭打罢,受惩戒的人已经昏过去。自有他的同伴用担架抬着他归营。官兵们一个个沉着脸,整队离开继续东进。围观的百姓欢欣鼓舞,叫好不迭:有人说,就该这么着,不然兵匪一样,成何体统!有人大叫,这位总爷军纪严明,军令如山,他带的兵定能守住国门!天寿心下感激,拉住那位随从,说:“你们总爷真是当今难得的好将军!小民定要为他四处传名,请问他尊姓大名?”
随从笑道:“我们总爷姓葛,名云飞,字鹏起。”
像是谁敲了他一棒子,天寿直跳起来:“你说什么?你们总爷叫葛云飞?”
这小爷突然又跳又嚷,倒把随从吓一跳,说:“是啊,新近回任所的定海葛总兵云飞!丁忧【丁忧:遭遇父母丧事,古称丁忧。清代官制,汉官丁忧须开缺守制(即去职守孝)三年,满官守制百日便可照旧供职。】离任才一年,又被总督大人特地请回来的。”
“他可是山阴人?”
“是啊!你个小孩子怎么知道?……”
天寿一眼看到总兵大人正在上马,准备离去,便飞快地冲到乌龙马跟前,又怕马踢不敢靠近,只伸开双臂做出拦马的样子。总兵大人勒住躁动不安的马,厚重的低音带着嗡嗡响直传到天寿耳边,令他再次惊异不已:
“还有什么事吗?”
“我……你……”天寿张张嘴,吐出两个莫名其妙、含糊不清的字,实在是因为心跳得太凶,又是兴奋又是激动又是害怕,脸上一阵飞红一阵煞白,一狠心,冒出了这么一句看似不着边际的话,“小民我……从广州来……投亲……”
“哦。”总兵大人顺口应了一声,忽而又很注意地盯着天寿看。
“小民我……姓柳,是柳知秋的儿子……”
“啊啊!如此说来,你是英兰的兄弟?叫什么?天寿,对不对?”
“是,是……”天寿口吃吃地说,心里在盘算着要不要叫他一声姐夫。总兵大人已经仰头哈哈大笑了,笑声也轰隆隆地仿佛远方的沉雷。他一面笑一面翻身下马,走到天寿跟前,拍拍他的肩膀:“真想不到哇,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前些日子英兰还为得不着你们的回音发愁呢!太好啦!太好啦!我正要回山阴家中安置一下。一同回去,一同回去!……你会骑马吗?”
“哦,不会,我自己雇得有船……”
“有船也行。我派个亲随给你带路,能一直撑到家门口!……”
看得出来,这位威风凛凛的总兵大人,是真的高兴。天寿还是头一回接触这样阳刚气十足又非常成熟的男子汉,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真为自己有如此英雄了得的姐夫而豪气满怀。
第二十六章
从赣江直追到鄱阳湖,天福也没有追上天寿的船。
站在船头,望着隐约在云雾间的庐山,望着茫茫鄱阳湖水,实在猜不透小师弟会走哪条路往浙江寻母。他决定听从船家的主意,由鄱阳湖入长江,顺流而下,走大运河直达杭州、宁波、镇海。林大人正在镇海前敌军营效力。
天寿的突然离去,令他嗟叹伤感,内心不无歉疚之情,有一两天,着实转侧低回,念念不能去怀。但他这人一贯忠厚平实,大喜大悲都不会失度,颇具君子之风,十数日后,当他顺利地驶进繁华的姑苏城东阊门码头的时候,心头的伤感已经很淡了。
苏州繁富甲于天下,阊门码头千船万艇,熙熙攘攘,热闹非常,但于热闹中,天福还是发现一点奇特之处:码头边的一所茶楼之下,聚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天福的泊船处,离那茶楼不远,仔细看看,他更觉得奇怪了。
人群中有顶翎辉煌、朝服补褂的官员,有气度雍容、服饰华贵的乡绅,有长衫翩翩、儒雅清高的文士,站得稍远处,还有不少短褐麻鞋的工匠和乡农,真可谓四民俱全了。他们都不住地朝远处眺望,似在等着接人。接谁呢?若是接官,为何不在接官亭?又为何不搭牌楼不结彩?连鼓乐笙歌都不设,况且,除了新任督、抚等方面大员莅临,也无须四民都来迎候。
天福越看越觉得费解,趁着船家上岸买米买菜之际,独倚船头,观看动静。
领航的小艇,带着后面一连四只大船慢慢靠了过来。那群人官在前、士绅跟随、百姓在后,有序地拥向码头边排列整齐,忽然安静下来,眼巴巴地等着大船落帆靠岸。第一只大船前舱顶上,飘着绣有某参领【参领:清代八旗军每旗下分五甲喇,每甲喇下属五牛禄,其长称甲喇额真或甲喇章京、牛禄额真或牛禄章京。顺治十七年定甲喇之长汉语名为参领;牛禄之长汉语名为佐领。参领为三品武官。】名讳的牙边三角大旗,十数名兵丁持枪带刀排列舱前,并不见有参领服色的官员出面,这只大船就静静地靠在稍远处,似乎是在给第二只船让位。
第二只船缓缓撑过来,船头站着那位身穿黄马褂【黄马褂:马褂中以此为最贵。除皇帝近侍大臣侍卫因职任可穿、被称作“职任褂子”和“行围褂子”之外,臣下因功绩得皇帝特赐的黄马褂最为尊贵,称作“武功褂子”,无论何时均可穿着,其事迹要载入史册。〖ZW)〗的参领和另一个身穿蓝衫的人,岸上人群立刻发出一片杂乱的声音,似在招呼,又像在哭喊。天福猛然听得其中似乎有“林大人”的喊声,不由得浑身一震,急忙转眼注视那个正在向岸上众人拱手致意的蓝衫人:中等偏低的身量,宽宽的肩头,从容不迫的气概,开朗大度的神态,这都是天福非常熟悉、非常景仰的!但这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在这里出现?……天福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又不能不相信,这正是他远涉江湖数千里,将要去投奔的林大人!
天福的心在胸膛里跳得很凶,迅速地思索着眼前突发的事变。
这四只大船组成的船队,对于林大人四品卿衔来说,未免太小了,而且既没有显示朝廷威严的伞、扇、旗、杖等仪从,也没有出行必须设立的衔名牌和肃静回避牌,大人自己连官衣也没有穿,莫非在协理浙江军务任上又出了什么事?……但眼前这情状,又不像是革职拿问。若是革职戴罪,别人躲避尚且不及,怎么会有这许多人专门等在码头迎候!……
眼看林大人被人群簇拥着登上茶楼,天福赶紧上岸,跟着走向茶楼。茶楼门前的兵勇一抬手拦住他,说今日茶楼有人包租,闲人免进。
天福想了想,顺从地后退数步,找了一处卖糕团的小食摊坐下,买一碟五色大方糕,边吃边朝茶楼上望。这里看得清清楚楚:官员们对林大人拱手为礼,士绅文人及工匠乡农则一拨儿一拨儿地向林大人跪拜,说些什么虽然听不清,但也能猜出都在表示谢忱,不少人在抹泪甚至失声痛哭。林大人坐在主宾位上,从容而宁静,与众人谈论间,还有朗朗笑声传来。接着,人们轮番向林大人敬酒,林大人一一致谢,与众人同饮了三杯后,便告辞下楼了。那位黄马褂参领则一直跟在林大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