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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行的节烈原本不像诗书人家那般严酷,但英兰却不肯再嫁,宁愿侍奉父母做养老闺女。后来眼看着父亲又陷进鸦片的深渊,英兰深恶痛绝,才敢于撺掇母亲一走了之。
母女说是回老家,其实老家没有人肯接纳她们。老家没有她们的田产房屋,族中也不认她们这些沦为下贱的戏子人家;受尽冷落和白眼之后,母女俩在扬州城边开了个小小豆浆铺,靠着英兰自幼练就的本领和母女俩的辛苦,不久就在城关一带小有名气,足以维持日常生活。
好景不长,母亲多年操劳,加上那一场家变带来的气怒交加,心力交瘁,又时常想起家,想起天寿,便坐下了病根儿。到扬州定居的头一年,还能帮着英兰在铺子里打点,不时揽些针线活儿补贴家用,第二年春天犯病,从此就没有起过床。英兰要照顾铺子又要照顾母亲,忙得不可开交,到老人病体日重一日不能离人的时候,只好把铺子歇了。为母亲请医抓药,把母女俩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攒的钱花得一干二净,再搭上女人们最心爱的首饰头面等物,母亲却仍是救不回来……这样,当母亲枯瘦如柴的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有些微生气,当母亲用这双眼睛最后留恋万分地看着英兰再说不出话的时候,英兰不但欲哭无泪,也已经一贫如洗了。
母亲一辈子活得不容易,总不能让她老人家给一领破席卷到乱坟岗子上去吧!英兰抚尸痛哭之际,不只是舍不下母女情分,也为母亲的后事愁得没法办。安葬母亲,得买坟地,得买棺材,再简单也得有个葬礼,这都要钱哪!……英兰豁出去了,决意效仿二十四孝中那些流传千古的孝子孝女--卖身葬母!
撕白布做了一面长方旗,使最浓的墨,用她最喜爱也最拿手的颜体,写了四个大字:卖身葬母;又在一张白麻纸上细细写明母死无钱安葬的缘由,吁请仁人君子援之以手,情愿做奴为婢以为抵偿。她选择了最热闹的南关码头,紧挨着乡下人插标卖自家孩儿的那处地方,长方旗挑上竹竿插在身后,白麻纸诉状铺在面前,她自己就静静地跪在那里。
她一直低着头,看着各种各样的脚川流不息地走过:光脚不穿鞋的和穿草鞋的,穿破旧鞋和穿双梁鞋、牛鼻鞋、云头鞋、尖口鞋、圆口鞋的,穿马皮靴、牛皮靴和穿粉底青面缎朝靴的,还有精工刺绣的各种金莲小鞋,高腰矮腰、高底平底,甚至还见到几双满人妇女天足穿的花盆底绣鞋……她从没想到过,人世间有这么多不同的脚、不同的鞋、不同的走路姿态,看得她头昏眼花。可惜,放慢脚步、肯停下来的不多,肯停在她跟前的更少。曾有一个衣饰华美、说不清年龄的女子站下,托起她的下巴颏看了看,摇摇头,转向另一处,与那个卖十岁女孩儿的汉子搭上了生意。还有一个管家婆模样的女人来问话,听说她只肯为奴三五年,也就摇头离去了。
直到第三天,当一双穿乌黑的马皮软靴的男人的大脚在面前稳稳站定的时候,她竟心慌气短,又是害怕又是企盼。男人的大脚迟迟不动,也不做声,似在仔细观看白麻纸诉状,好一会儿,才听得一个极低极厚重的声音嗡嗡地响过来,她被震得簌簌发颤。那声音说:
“卖身葬母。是一位孝女了。这四个字是请谁写的?”
英兰仍低着头,答道:“回客官的话,是小女子自己所写。”
“哦?”那声音透着惊讶,“那么这诉状呢?”
英兰还是不敢抬头,说:“也是小女子自己所拟所写。”
迟疑片刻,又问过来:“既如此,为何落到这般境地?”
英兰此时才微微抬眼,匆匆一瞥,面前竟是位神情庄重的伟丈夫,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正气凛然,叫人立时就生出敬重之心。英兰终于毫无掩饰地将自己的来龙去脉和目前的困窘都告诉了他。他对背后的仆从示意,他们便从背囊中取出纸砚笔墨,要英兰书写。英兰知道这是要辨别她的真伪,也是灵机一动,信手写下初唐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那人很觉震惊,沉默许久,说:“无论如何,先办了令堂的丧事再说。”
他领着仆从,随英兰回到她那泥墙草顶的临街小铺,里外走了一遍,嗟叹不已。此后的几天,他出钱出力,委派了几个能干人,把母亲的丧事办得体体面面。当英兰前去申谢时,才知道他也是路过扬州,不日又将离去。他不提卖身的事,英兰自己却过意不去,最后的结果是,嫁他做妾以报此大恩……
“真难为你了!……你替我们姐妹尽了孝,真不知该怎么谢你!……”媚兰停下手中的活儿,注视着英兰,感叹良多。在英兰讲述过程中,她们两人的位置已经换了好几次,为了刷那一头长长的秀发,英兰从矮凳渐渐往高凳上坐,媚兰从高凳渐渐换成矮凳,这时候已经刷到发梢,她俩也分坐在最高和最矮的圆凳上了。英兰只辛酸地笑笑,说这是理当的,谁遇上都得这么做不是?媚兰复又笑道:
“听妹妹这么说,我这妹夫他是个官身了?他叫什么名字?”
英兰说:“小小官儿,不足道……姐姐你呢?这十多年,怎么过来的?”
媚兰笑道:“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把你头发刷好了,细细说给你听!……小弟,过来帮帮忙,拿这把头发提一提……天寿!”
天寿早就听呆了,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听有人叫自己名字,倒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朝妆台这边瞧瞧,走过来。
英兰连忙说:“别叫他!我来。他一个男人家,不要做这些女人的事儿!傍妆台傍不出好男儿!……提哪一把?刷完了吧?”
天寿打了个冷战,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媚兰看看妹妹又看看小弟,笑笑,说,我来吧,这就好了。
英兰从高凳下来站在当地,亮亮的润润的黑发披了一身,像一道黑色瀑布,从头顶直垂到膝窝。英兰照照镜子,也很高兴。媚兰要她再披散一会儿,干一干再编辫儿,又拿一个装满油膏的小瓷瓶递给英兰,又说:“你真得要经心护养了;我的头发放下来能一直拖到地面,可我还大着你七八岁呢!”
天寿平日里看惯了不觉得,可有媚兰在旁边比着,英兰就显得肤色发暗眼圈发黑,目光黯淡面容憔悴,倒像她是姐姐媚兰是妹妹。天寿不由得要为英兰抱不平,说:“二姐姐这些年吃了好多辛苦,成天操劳,费心伤神,还要骑……”他陡然住了口。他本想说骑马练武风吹日晒的,刚才英兰姐不肯说姐夫名讳,自己也不该透这口风,赶忙改口道:“还有其它好多家务活儿要做,哪能像大姐姐这样养尊处优,坐享清福啊!那就怪不得大姐姐白白嫩嫩格外少相了。”
媚兰笑道:“这话不假,谁都说我有福气。可小弟你别以为大姐姐我就没吃过辛苦,能有今天,也不容易!……走,到我屋里坐着说去!”
“这还不是你的屋里?”天寿奇怪地问。
媚兰嘻嘻一笑:“也是也不是,这里外人还能来,那边只有自家人才许进。”
媚兰领着他们穿过花厅,走进东边一间屋。
馥郁的馨香,再一次令天寿英兰神迷心醉,飘飘欲仙,但他们又不得不睁眼,极力分辨自己身处何方,为什么周围氤氲着淡淡红雾、隐隐红烟?……定下心来,才发现这宽阔的房间里所有的布置都离不开粉红色:天花板和四面墙是近乎肉色的浅红;织进金银丝的窗帷和门帘是美丽的蔷薇色,绾着玫瑰红的华丽花边和流苏;所有绣花桌袱椅袱都以荷红为底色;就连窗下贵妃榻上胡乱扔着的绣花靠垫,也是明丽的桃红色;地面铺着图案复杂的洋红色地毯;桌上、几上、台子上摆着水红纱台灯;大大小小花架花盆花瓶花瓮里的鲜花也都在深深浅浅地红着。屋角一架高大得异乎寻常的床龛,雕着极其精致复杂的花纹,悬着如云似雾的银红色的细纱帐,帐门和帐身都绣着缀了珊瑚珍珠的茜红色花草,床龛的四角和两面悬梁上,挂满了各色各样的小宫灯、香囊、玻璃脆片的铁马儿、西洋式的风铃儿……
这显然是媚兰的卧室。天寿英兰互相一对视,都懂得了媚兰在极力炫耀。英兰皱眉,对天寿微微摇头;天寿却忙着转向媚兰,问:
“大姐姐,你这屋里是什么香呀?香得我心慌慌的,都要晕过去了!”
媚兰得意地笑笑:“这香咱中国可没有,是商客从印度带回来的。”
“叫什么名儿?”天寿问。
“没名儿,就叫它迷魂香,不挺合适的吗?”
“搁哪儿呢?让我瞧瞧!”
媚兰一指:“在帐子里挂着呢。”
天寿迫不及待地赶上去,伸手分开帐子挂上帐钩,竟又呆住了:从没见过这样富丽堂皇的床!这是一张紫檀木床,又宽又深又高,三面雕花,竟是云朵、花叶中振翅飞翔的光身子西洋小天使。最想不到的是这些小天使们环护着三面二尺多高的西洋玻璃镜子,互相照耀,使得床内景象重重叠叠、繁繁杂杂,一片古怪。
天寿把寻香的事忘了,指着床望着媚兰说:“这床……”
媚兰笑得更加开心:“这床不一般吧?是我定做的,花了一千多两银子呢!”
天寿不明白地问:“大姐姐你再爱美,睡觉也用不着照镜子呀?”
英兰制止地叫道:“天寿!……”说着,自己的脸慢慢地红起来,很快就跟她身边那瓶玫瑰花一样了。
媚兰诧异地看看天寿,问英兰:“小弟还是个童男子?”
天寿心里一动,骤然间红晕升上面颊,媚兰这一问,使他猜到了镜子在这里的功用,他隐隐记起那个淫荡的武则天的镜室故事,不料在这令他如此沉迷、令他恨不得立刻还原他女儿身的充满女人味的地方,竟看到了同样的活春宫设置。
似有一根长长的钢针直刺心房,他骤然明白了,这光怪陆离的床,这粉红色的华贵奢靡的房间,这荡人心魄的馥郁芳香,都为的高价卖身。这宁波头等风月场状元坊中的所有一切,又都是靠卖身挣来的!而卖身,是他从懂事起就最为鄙视、最为不齿的一件事!……一时间羞耻压得他抬不起头。“洁身自好”的四字横幅虽然早不在床头张贴,但久已镌刻在他的心头,流淌在他的血脉中……
媚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哈哈地笑了一气,笑得十分得意,十分张狂,但她立即避开这题目,收住笑,说:“小弟道我养尊处优享清福,倒也不错,可我也不容易啊!吃苦受罪,只比你英兰姐多绝不比你英兰姐少!……当初我偷跑出家门,才十五岁,肚子里还怀着梦兰这丫头,能活下来就算我命大了!……”
十六年前,媚兰未婚先孕,吓得几乎自杀。所幸她的情人、也就是孩子的父亲敢作敢当,胆大妄为,便双双私奔了。她的情人正是柳知秋最得意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