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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前,媚兰未婚先孕,吓得几乎自杀。所幸她的情人、也就是孩子的父亲敢作敢当,胆大妄为,便双双私奔了。她的情人正是柳知秋最得意的弟子,唱小生的殷天喜。两人沿着运河南下,途中在一处破败的关王庙拜堂成亲,泥胎神像便是媒证和宾客。五天后在破庙中生梦兰,若不是碰巧有个走亲戚的乡下妇人路过,母女俩都活不成。这自然要感谢关老爷显灵救命,所以梦兰的小名儿就叫关妮儿。
一家三口在江都城落了脚,搭上了个在扬州一带盛行的男女合演的昆曲班子。殷天喜和媚兰这一对生旦搭档很快就唱红了。媚兰自幼聪明伶俐,父亲授徒她总在一旁听看,自己偷偷反复揣摩演习。跟天喜搭上私情,也是由学唱曲子起的头。她既有家传的技艺,又有比一般男伶姣好柔美的扮相做派,唱了几季之后,媚兰的名声更高过了天喜。媚兰还有个好处,并不恪守昆班只唱昆曲的规矩,不但能唱梆子乱弹秦腔,连本地的江淮戏、常锡文戏和安徽的采茶戏花鼓戏都唱得像模像样,成了各处班子争相聘请、各地看客特别关爱的红女伶。
娼优从来并称,同属下九流,娼多能为优,而优颇有为娼者。女伶更不是良家妇女,媚兰自然也说不上洁身自好。
十年前,天喜病故,媚兰厌倦了梨园生涯,把梦兰寄养在江都,自己到苏杭一带闯荡,最后看中了宁波的繁华,便在这里挂花牌树艳帜,名为梨花院,从天喜的姓,自称殷媚兰。因为能唱能说,见多识广,不到三年,盖了新房和花园,买了出色的姑娘,添了使用婢仆,成了宁波府数得着的上等风月场。究其原因,却是一桩谁也说不清的怪事:
头一年,媚兰接待的客人中,有八位秀才中了举。
第二年,她的客人中,又有五位举人老爷中了进士。
第三年,凡进出梨花院的客商,十有八九赚了大钱。
人们于是议论,梨花院是块福地,殷媚兰是个福人儿,谁能挨她一挨睡她一睡,谁就能沾上福分。还有人奉媚兰为花界状元,称梨花院为状元府。媚兰也就顺水推舟,改梨花院匾额为状元坊,人们叫她殷状元,她也就乐滋滋地承受了。
换匾后,媚兰的生意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来往宁波的官员、游历江浙的名士高人、携资百万千万的连同夷商在内的各路商客,没有不知道状元坊的。到状元坊摆酒请客谈生意,被认为是最有面子、最吉利的事情。
女儿梦兰十岁那年回到宁波,跟其他买来的姑娘一同养育教导,也如当年柳知秋教导徒弟一样严格,昆曲歌舞、琴棋书画都拿得起来。梦菊是特为跟梦兰做伴儿收的干女儿,姐妹俩如今是状元坊身价最高的一对清官人【清官人:尚未卖身的妓女称清官人,也叫小先生。】。
那个年轻男人叫虞得昌,是前年认下的干儿子,帮着经管状元坊,很是能干。
媚兰诉说着经历,悲戚之容渐渐被安详、宁静和十二分的得意所代替。讲到梦兰,她眉飞色舞,为自家拥有这样一朵名花能保状元坊长盛不衰而无比欣慰;讲到干儿子,她眯缝着眼暧昧地笑个不停,叫人不难猜到这干儿子是兼做情人的。
媚兰说完,接下来竟是一阵沉默。英兰和天寿都好久不说话。
后来英兰勉强说了一句:“想不到你我先后都到了江都,阴差阳错的,总也没碰面。”
媚兰叹道:“江都终究是老家,虽说一个亲人也没有……”
英兰咬咬嘴唇,认真地正视着媚兰:“姐姐你日后作何打算?”
媚兰嫣然一笑:“有什么好打算的!只要我这状元坊生意兴隆,一日旺过一日就好!”
“听妹妹劝一句,姐姐还是早早跳出这烟花生涯吧,拣个好人家从良才是正理呀!”英兰说得非常恳切。
“从良?”媚兰惊异地瞪大眼睛,像听到公鸡下蛋、母猪上树似的哈哈大笑,“要我扔掉状元坊这么大一份家业?这可是我媚兰凭本事苦苦挣来的,难道我平白送人不成?再说,哪个男人有这么大福分,消受得了我和我的状元坊?”
英兰叹道:“你也该替梦兰想想啊!”
“梦兰?梦兰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吃穿住用样样精美,上得戏台、进得官府、游得山水、见得世面,有多少女人能比得上她?你就算算,上至娘娘贵妃的皇宫内院,下至千金小姐诰命夫人的闺阁兰房,多尊贵的女人都不能抛头露面不是?哪有她这份自由自在、开心顺心?就连你出这趟门不还得扮成个公子爷才行吗?”
英兰默不作声,神情不自在起来。
“再说,我保她做清官人已经三年,就是要她拣着一个情投意合、家境好心肠好的男人才开苞【开苞:清官人第一次接客的隐语。】,不然我还不准呢!日后如若处不好还能跳槽【跳槽:原意是嫖客丢开这一妓女而又和别一妓女相好,如马另在别槽就食。媚兰此说反其意,把妓女放在主动地位上。】。真遇着可心可意、海誓山盟、一生一世靠得住的男人,心甘情愿娶她做正头夫人,那时候再从良也不迟!”
听媚兰说出“正头夫人”的话,英兰顿时脸色难看,说:“即便是做妾,终究是良家妇女;青楼女子无论穿金戴银,花天酒地,总脱不了下贱肮脏!”
媚兰并不生气,还是笑:“哎呀呀对不住,伤着妹妹你啦!要说贱不贱的,做妓是比做妾下贱;可妹妹别忘了,做优比做妓还下贱,咱们家可是做优的,贱到底了!你嫌弃谁去?……说到头,男女间不就那么回事?妻妾也好,婢妓也罢,到了男人身子下,还有什么不一样?……只不过做妾的是一个男人多个女,做妓的是一个女人多个男,谁又比谁好、谁又比谁贱呀?”
“你!”英兰气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媚兰自管得意地说着她的心里话:“要说贱也算贱,我这人就是离不开男人,没个男人在身边就吃不香睡不好。可这怪得了我吗?要怪就得怪咱爹,怪咱柳家做优,叫我从小就从戏里知道了男男女女的那回事,叫我从小就为了这个心荡神摇!我也不后悔,唱戏对我的心路,做妓合我的性情,人能顺心合意过一辈子,也就是福分了!……”
英兰脸都白了,猛然站起,指着媚兰,愤怒的声音在发抖:“竟说出这样自甘堕落的下贱话!怪不得爹在世的时候绝不许我们提起你一个字,果然是个贱坯!自轻自贱的贱坯!我没有你这样的姐姐!天寿,走!”
天寿惊慌地扯住英兰的衣袖:“二姐,别这样……”
英兰勃然大怒:“你敢不走?你难道也想当像姑?你看看你的四个姐姐:一个做妓,一个做妾,另两个也逃不出下九流!柳家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一棵独苗,竟也这么没出息!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爹娘!”
天寿对这里有一种说不清也无法说出口的依恋,他心里很深的地方似乎觉得媚兰大逆不道的话有她自己的道理,做妾和做妓原本都被人轻视贱视,英兰犯不着这么盛气凌人。他不由自主地一手扯着二姐,一手拉着大姐,嘴里低声下气地说:“二姐,你消消气……”
“啪--”英兰回手狠狠地抽了天寿一个嘴巴。天寿下意识地一手捂脸,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不认识了的二姐:柳眉倒竖,怒目圆睁,满脸如烈火中烧,红得怕人。他一时怔住,心仿佛都不跳了。
媚兰长叹一声,蹙着眉尖,幽幽地说:“英兰,你这是何苦来呢!……”
英兰用力从媚兰手中夺过天寿的手,紧紧攥住那细细的手腕,喝道:“走!不然我踹死你!”
英兰拽着天寿疾步下楼,媚兰追出来,跟在后面急急地说:“小弟听你二姐姐的话,你是个男子汉,就得有出息,为咱们柳家改换门庭!……”
听得此话,英兰脚下步子略慢了慢,媚兰赶紧接着说:“英兰妹妹我不怪你!日后有了难处尽管来找我,宁波这码头,姐姐我耍得开!……”
英兰不再理会,一径出了状元坊,叫了一乘两人坐的大轿,押解似的推天寿上轿回驿馆。
一路无语。
到了驿馆门口下轿,天寿甩脱英兰的手,背身站在大树下,一动不动。
姐弟两个默默伫立。
英兰冷笑道:“你是什么意思呢?不想跟我去定海了?要自己独个儿闯江湖去?……”见天寿既不回答也不回身,她突然火冒三丈,低声狠狠喝道,“那你就滚!滚!去当那娼妓都瞧不起的戏子吧!”说罢,一个急转身,挺胸昂头地独自进门而去。
天寿呆傻如一块石头,挨过耳光的脸依然红肿着热辣辣地胀,那尖刻的叱骂如刀刺在心,正火辣辣地疼,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几不知身在何处……突然,一个念头,像斧头的锐利刀锋,一下子就进了他乱糟糟的心里:
他那么心驰神醉地依恋着做个女人,如若成真,他能逃脱姐姐们做妾做妓的卖身结局吗?……想到这儿,他身体痛苦地一缩,心口咚咚乱跳,惊得额头沁出冷汗,几许迷茫,几分醒悟……
又一个念头闯进来:
真的去闯江湖,当“娼妓都瞧不起的戏子”?……何止娼妓瞧不起,天底下有谁瞧得起!亲娘也拿你当摇钱树,亲爹也拿你当玩物啊!……你抱怨谁去!你有罪呀,你生下来就是柳门的大罪人!就是因为你,断了柳家的血脉、绝了柳家的后哇!……他急转身,朝向大树,那正是一棵浓浓密密的垂柳,他把绿丝绦般的柳条一股脑儿搂了满怀,为了不让泪水流下来被路人笑话,他极力地朝树顶,朝天空远望……
老天爷在上,他老人家对你毕竟不薄,给了你战场上为国效力、破格擢升的机会,让你能挣个正经出身,从此让柳家跳出下九流、改换门庭,这是上天给你赎罪的机会,你难道竟辜负了?不奋发对得起谁?
这就是你的命!你得认!你得认哪!……
天寿的胸膛大起大落,太阳穴噗噗敲响,浑身气血如同沸腾,如同熊熊火焰四处乱窜,直要裂胸裂肤奔涌而出。他低哑地怒吼一声,如飞地冲进驿馆,冲进自己的住处,从姐姐新给他做的白绫长衫上撕下一幅前襟,立刻咬破中指,用汩汩流出的鲜血,几乎不假思索,写下了两个暗红暗红的大字--
砺志。
第三十章
湿润的、带着咸腥味儿的海风猛烈地扑打着胸怀,第一次学会纵马飞驰的天寿,从晓峰岭上急冲下来,挥着鞭,放开沙哑的喉咙迎风嗬嗬大叫,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痛快和不顾死活的狂野。
徐保骑马跟在后面追,大叫着“小爷当心!”竟被天寿甩了老远。
飞驰!狂吼!灵魂在无边无际的海天中自由自在地飞,可泪水却涌出眼眶,满脸满腮……为什么?是感慨,是痛苦,还是快意?不,是海风太刺眼。
前面就是竹山门,地势转为平坦,天寿跑马正在兴头,意犹未尽,很想勒马使之人立,就像他头一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