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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碰上,饶不了你!”
天寿赶忙低头称是,把粥碗恭恭敬敬地送到父亲面前。
戏团头劝道:“随口唱曲儿也是勤学苦练的好事,有什么要紧?”
柳知秋说:“你不知道,好些孩子荒腔走板,祸根就在这儿!但凡开口唱,一定得跟着笛子弦子,音才能准。随口唱多了,找不着调门,唱成左嗓子,可就没救了。这可一点马虎不得。”
戏团头连连点头,说:“原来如此。柳师傅精于此道,真非常人可比呀!”
柳知秋笑笑,客气一句“不敢当”,随后又依照每天的惯例吩咐道:“早点后说戏。天福今天的功课是《醉写》,你们两个学《秋江送别》。天寿还得学一出《拜月》。里面的妹妹该贴旦来扮,天禄代一下。”
戏团头笑道:“师兄扮妹妹,师弟倒要扮姐姐,真是台上无父子啊!”
柳知秋也笑道:“天寿若是扮了贵妃娘娘,我扮个高力士还得给他下跪磕头呢!唱戏嘛,到了台上就论不得尊卑了。”
天寿见父亲高兴,趁机小声问:“爹爹,我不是还有一个大姐姐?嫁到远处去了?……”
柳知秋手一哆嗦,一瓣咸鸭蛋掉到桌上,他眼睛盯住天寿,脸上陡然布满严霜,回眸扫了戏团头一眼,才把火气硬压下去,冷冷地问:“谁跟你说的?”
天寿被父亲的表情吓住了,嗫嚅着说:“没有……谁,一直叫二姐、三姐什么的,我想,那总该有个……有个大姐……才对……”
“好了,”柳知秋截住天寿的话头,面无表情地说,“为你说了不该说的话、问了不该问的事,罚你今天不吃早点,给我背《长恨歌》。什么时候背过了什么时候来见我,去吧!”
天寿一声不响,低头就离开客厅。师傅惩罚师弟,两位师兄照例不该表示同情;戏团头刚才还在夸奖“严师出高徒”,当然也不好阻拦。第三拨儿来吃早点的母女四个也觉出不对头,互相交换着眼色,静悄悄地喝豆浆。一时谁也不说话,气氛挺僵。
封四爷是客,理所当然地要出头缓和一下气氛,他笑道:“柳师傅真是与众不同,连处罚徒弟都这么雅致,这么文质彬彬。”
这话正说在柳知秋的得意处,也驱走他心头的不快,笑答道:“我一向推崇李笠翁【李笠翁:李渔,字笠翁,兰溪人。清初戏曲理论家、作家。所作传奇《风筝误》、《蜃中楼》、《玉搔头》等十种,合称《笠翁十种曲》;另著有《闲情偶寄》,对戏剧理论有所丰富和发展。】,他有句话说得最好:腹有诗书气自华。我门下弟子,不但得天天早起练功喊嗓,天天说戏学戏,还得天天读书背诗练琴棋书画,不然绝成不了气候!”
戏团头虽感到柳知秋的狂傲,倒也佩服他的见解,赞道:“所以呀,所以呀,您柳师傅能在梨园行鹤立鸡群,独树一帜嘛!”
柳知秋听得心里舒坦,面色转霁,可扭头向着弟子和妻女们,又是一脸严霜,“我立个死规矩:从今以后,谁敢在我面前再提大姐媚兰这四个字,别怪我不留面子不客气!……今儿上午没精神说戏了。天福天禄,吃过早点回屋写字作画,练琴弹琵琶,下午再学新戏!”
天寿怕的是背书,不怕背诗,背诗让他觉得有趣。
朝廷有定制,在籍优娼,三代之内不得习举子业,不得入仕为官,入官学私塾甚至设家馆读书都属违制,有僭越之罪。所以,柳知秋是以教戏学字为名,亲自给徒弟开蒙的。先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接着读《孝经》、《诗品》和《千家诗》;之后该上《四书》的时候,他便礼聘自己的一位曾为秀才的师兄,给弟子们讲书,自然,用的还得是说戏的名义。
天寿四岁开始背《三字经》,因年岁小开蒙晚,进度总赶不上师兄。离京师之前,师兄们早读完《四书》,天天在背读书写《古文观止》了,天寿才读完《论语》和半部《孟子》。为孟子见那该死的梁惠王和莫名其妙的荷丈人,他手心都被父亲打肿了;但念起“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来,简直像唱曲一样流利好听,用不了三遍,就记得一清二楚了。
在南下的旅途中,父亲要他开始读《唐诗三百首》。他第一次接触古体诗,竟也非常喜欢,许多美丽的句子常在他梦中出现。所以,背《长恨歌》对他其实不是惩罚,反倒很受用,不过,饿着肚子背诗,终究美中不足。
他走上平台坐下,双手抱膝,把那本旧得卷边儿的《唐诗三百首》压在咕咕叫的肚子那里,好像它能缓解饥饿似的,闭了眼,只动嘴唇不出声地背诵着:“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他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和好几个人的呼吸声,立刻睁眼,并猛然站起身,膝上的书也“啪”地摔落在地:天福天禄和大香小香四个人竟一齐站在他面前。
天福连忙把书拾起来,温和地说:“背好了没有?要不要帮你?”
天寿抿了抿小小的嘴唇,也不看大师兄,说:“正在背呢!”之后又不出声地低头背他的唐诗,微微扭开身子,似向众人表示:你们别来打搅。
大香解开她提着的手帕包,是夹了香肠和咸鸭蛋的饽饽,小声说:“英兰姐叫我捎给你,怕你饿坏了……”天寿并不回身,也不停止背诵,只摇摇头不肯接受。
“嘿!瞧你这不瞅不睬、大模大样儿的!”小香早忍不住,大声地说,“谁欠了你二百吊钱不成!”
天寿抬眼,直直地看着小香,好半天,才小声地说:“四姐姐,你干吗骗我?”
小香嘻嘻一笑:“我也没想到爹会发火呀!他一向是最心疼你的嘛!……行了行了,别说那个啦,我们都想来看看你怎么缠身的……”
“什么?”天寿后退一步,低了头,大大的眼睛从下朝上盯着小香,乌黑的瞳仁满是怀疑和戒备,“你管呢?”
大香友爱地抚摸一下小弟的辫发,担忧地说:“我们缠脚那会儿都疼得要命,你缠身怎么受得了,很疼吧?”
天寿的态度仿佛也软下来,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天禄老早就在上下打量师弟了,这时挠挠自己的招风耳,皱着眉头笑道:“唱旦角真倒霉!好好的还要缠什么身,多难受!还不如改生行丑行呢!”
天寿瞪他一眼,不回答。
天福关切地说:“没给你缠脚吧?千万别缠!前些年有个唱旦角的优伶,不甘心自己满腹才学埋没掉,冒了士子籍赴乡试,考中了举人,得了实缺官儿,直升到太守,为官清廉公正,爱民如子,可造福一方呢!偏是他早年间不但缠身,还缠了脚,平日只能在靴子里塞棉花。结果下乡去劝农遇雨,靴子沾泥脱落,露了馅儿,给人告发,下了大狱,最后在监中自杀了……多可惜!”
大家都听得怔怔的。
天福又添了一句:“要是你日后也能中举做官,那也说不定哩……”
天寿扭开脸,谁也不看,只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没缠脚,只缠了胸、肚子、胳膊和大腿……”
“快让我瞧瞧!”小香立刻兴奋地嚷起来,动手就要去解天寿的衣纽儿,“到底怎么个缠法子,让我也学学!”
南下以来天气和暖,天寿只穿了件蓝布夹袍,外罩绣兰草宽边杏色琵琶襟小毛坎肩,纽袢儿又多又密。可不等小香的手伸到,天寿就用双手紧紧捂住衣襟,惊慌失措地连连说:“不!不!……”
天禄觉得师弟的样子很滑稽,便帮着小香说道:“我们都没见过,就让师兄和姐姐们开个眼,有什么要紧!”
天寿越发裹紧了衣裳,两只胳膊全搂在胸腹间,红头涨脸、满面怒色,亮晶晶的黑眼睛带着明显的敌意轮番扫过面前的几个人,固执地大声说:“不!就不!”
天福和解地劝道:“师弟不愿意就算了吧,有什么好看的?”
小香漂亮的吊梢眼一翻,生气地说:“太子爷又犯犟脾气,故意别扭了不是?我倒不信了,你个七岁的小人儿,犟得过谁去!我偏要看!”
天寿眼睛都黑了,大叫道:“我偏不肯!”
小香对天禄一示意,两人嘻嘻哈哈地朝天寿逼近,天寿却虎着脸一步步后退,直退到平台栏杆,再无可退,两人同时揪住了天寿的坎肩儿,笑道:“看你还往哪儿跑?……”
天寿突然一低头,小香登时惊叫:“哎呀!你咬人!该死的小东西!……”
天福和大香也赶紧围上去,几个人都恼了,七嘴八舌地说:闹着玩儿的事,怎么竟咬人!竟下口咬亲姐姐,太不成话!去告师傅师娘,得好好管教!还不快向姐姐请罪……天寿被围在当中,就像掉进陷阱里的小动物,惊慌又可怜地四处张望,还使劲咬住下嘴唇,绝不做声。
小香哭着骂着再次冲上去,要揪天寿。天寿双手抓着栏杆,小小的身体一溜,一下子钻到栏杆外面,站在那只有不到半尺宽的平台沿上,瞪大的眼睛里一团不顾死活的疯狂。他尖声叫道:
“你们谁再敢过来,我就跳下去!”
众人顿时愣住。
从平台上看过去,天寿仿佛悬空站着,他脚下两丈深处就是河水,船正兜了满帆的风全速行驶。天寿的头发、衣襟、袍边都在风中飘扬摆动,他小小的身体那么单薄轻灵,仿佛随时都会被强劲的风吹跑。
天福着急,说闹着玩儿怎么弄成这样了,快劝劝师弟,别出危险!天禄也慌了,说快退后快退后,叫师弟自己钻回来。大香要上去伸手拉天寿,小香却一跺脚,拦住大香,满脸横不论的神气,双手叉腰,叫道:
“你唬谁哩?跳哇,你跳哇!淹死了我赔你的小命儿!”
这当儿,下面的中舱窗户打开,柳知秋探出头,冲着上面吼道:“谁在那儿瞎闹?!”
天寿吓得一哆嗦,手一松,竟像一片树叶,随风飘飘,忽地落入波涛中!
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叫:“不好啦!天寿掉水里啦!……”
这下子,满船惊慌,一片忙乱。
柳知秋捶着舱壁跺着船板大叫:“停船!停船!快救人!”
戏团头站在船头高声喊道:“快救孩子!救出孩子赏银十两!”
立刻就有好几个水手扑通扑通地跳下水去捞天寿。
天寿娘和英兰扶着船帮摇摇摆摆地跑着,哭叫着天寿的名字。
船主吼叫着:“落帆,快落帆!”
…………
当柳知秋像抱婴儿一样抱着用棉袍包裹着的天寿,一步步走进舱房的时候,天寿的姐姐和师兄们都跟了过来,看着那张苍白的、双目紧闭毫无生气的湿淋淋的小脸儿,都低了头,心里不是滋味。穿过客厅进了中舱,柳知秋低哑着声音叫天福把通客厅的大门闩住,就领着一直哭个不停的天寿娘往他们的卧房走。英兰要跟着进屋,被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