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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说不清有多老了,全身破破烂烂,宛如乞丐,无比污秽的头顶上没有一根头发,只有重重叠叠的血痂,就像是火山爆发后留下的痕迹。
他的眼睛根本不曾看我们,而是专心的注视着地面,地面被用白色的粉笔画了一个奇怪的圆,圆心中放着一个沉重的包袱。
妹妹已经吓傻了,死死抓住我的手。这时,那个老头缓缓的抬起头,昏黄的眼睛中发出了我这一生见过的最亮的神光,他对我说:“姐姐,快跑。”
我情急之下背起妹妹,拼命的向外跑去。
妹妹在背上死死抓住我的头发,急促湿润的呼吸不停的在我肩头颤抖,一重门又一重门,似乎来路已遥不可知,我这一生再也没有如那天般死命的奔跑过,我的呼吸越来越紧迫,就在快要倒下的一瞬间,我看见了来时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
我欣喜若狂,向前迈了一步,同时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在身后响起,热浪宛如要吞没一切向我们直扑过来,那扇铁门似乎也被热度烤得变形,红光闪闪,我下意识的伸手将妹妹的脸按进我的头发里,另一只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拉住铁门的顶端……妹妹翻了过去,正当我的身体也要越过大门时,突然一股向下的力将我猛地拉入了火海,我失去了知觉。
化工厂纵火案轰动全市的时候,我正躺在医院烧伤科的床上。医生说我的伤是一个奇迹,因为这场大火没有夺走我的容颜,累累灼伤都在身上。唯一心痛的是我那一头星河般的长发没有了,头皮上却留下了永远无法康复也无法遮掩的伤痕。这些对我都无所谓,我最关心的是,我深爱的妹妹怎样了。
妹妹只受了轻微的擦伤,却吓得病了一场。不过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她又和鲜花一般生气勃勃,更让大家欣慰的是,妹妹那些软软的黄发似乎也在春风里得到滋润,茁壮成长起来,甚至比我以前的头发更黑更亮。
于是,母亲和家人的爱都和我的头发一起转移到妹妹身上去了。我在医院开始还有人来,发一些不着边际的安慰和叹息,被我冷冷的给了几个背影之后,就无人上门了,只有母亲还每天给我送饭。一开始,我并不觉得受了冷落,只是经常会想念妹妹,想念她伏在我肩上,拉着我的长发哧哧轻笑的神情。于是我想快点养好伤回家。
然而事情并不如我所想。回家之后,大家对我更加冷漠,妹妹搬到了楼下,只留下我孤独的住在阁楼上,我不再说话,不再出门,只是到了晚上没人时,才打开窗向楼下望望,吹一吹夜晚的冷风。有时我在梦魇中大叫,父母也会跑上楼来,多半只是远远的看着我,母亲会捂住脸抽泣:“这孩子……”父亲会摇头道:“可惜了,可惜了。”
我知道他们其实很怕我。
不仅仅是因为我那和熔岩烧灼过似的头皮,更是因为一次母亲在抱着我向邻居的几位太太哭诉的时候,我突然挣脱出来,熟稔而冷静的说了一句可怕的话,我说:“那时她推了我一把。”
母亲愣住了:“谁,谁推了你?”
我说:“妹妹,妹妹推了我一把。”
母亲的目光由惊愕转向恐惧,她捂住我的嘴,拼命摇晃着我,哭道:“曼儿,你是不是疯了?妹妹怎么会推你,她当时想拉着你一起跳下来,可是你的头发被铁门钩住了。作孽啊,我早说不该留那么长的头发的……”她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触摸我的额头,却被我推开了。
我背着夕阳,缓缓走入了那条阴暗的楼梯,在拐角处我撑住栏杆停了停,背后传来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声,旁边的妇女们七嘴八舌的安慰声,还有指责我的声音。
灼热的霞光映在我脸侧,我眯了眯眼,仰望着楼上小小的窗口,固执的说:“那时妹妹推了我一把。”
从那之后,妹妹就不曾来看我了,她似乎像躲着一个怪人似的躲着我,不过我不怪她。我再也没有出去认真的上过学,只是躲在家里,趁妹妹不在的时候,到楼下偷看父母给她买回来的书。
我在阴暗的小阁楼上孤独的生活了十年。而后,我成了一个作家,一个KB小说作家。
领到第一笔稿费的时候我搬了出来,在郊区租了一间很大的房子,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我从来没有回过家。其实,我至今仍然怀念并感激那间带着窗户的小阁楼,还有窗口飘过来的夜风。那里毕竟给了我无穷无尽奇异的幻想。还有我那美丽善良如公主的妹妹。我虽然很少见到她,但我知道她就在我身边,我经常在午夜自己爬起来,静静的趴在窗边,用力去嗅那和夜风一齐飘入芬芳——那是她长发上那温暖的气息。
直到今年春节,妹妹带了男友回家。不知道未来妹夫从那里听说有我这个姐姐,执意要见我。于是母亲来信叫我回去一趟。我收到信后立刻收拾东西,回到了十年未见的家。
家里的客厅中还挂着我十岁那年的照片,这让我很是欣慰。
未来妹夫毕业于千鹤大学,是万人羡慕的骄子。我由衷的为妹妹高兴。为了不让妹妹难堪,我忍着剧烈的痛苦戴上了假发,若无其事的帮母亲做饭,递茶送水。开始家人还对我怀着隐隐的敌意,后来都渐渐忘了我当年的冒犯。父亲会兴高采烈的接过我削的苹果,母亲则痴痴的看着她一对粉雕玉琢的女儿,眼睛中饱含的幸福热泪都还和当年一样。
我对我的家人真诚的微笑着,虽然每一次笑都会牵动假发下面的伤口,宛如刀割,但那却是多年来我笑得最多的一次。就如海的女儿,欣然接受了巫婆的条件,让自己每一步都宛如走在刀尖上,却还是快乐的为王子跳舞。
这种虚假的幸福就这样麻醉着我们伤痕累累的家庭,直到有一天,未来妹夫单独和我相处时,他对我说:“我听说过你的事情,如果伤口很疼,就不要戴着假发了。”我感激的笑笑,说不必了。他却执意要我摘下假发,我默然一笑,轻轻将假发揭开一角。他脸上的肌肉激烈的收缩着,似乎要强行维护着礼貌的表情,我知道这种感觉很难受,就和我当年在库房里看见那个老人一样。于是我笑道:“我都说不必了”,将假发戴了回去。
大年三十那天,妹妹打开了送给父母的礼物,是十二首贺诗,未来妹夫的杰作。我看到妹妹脸上幸福自豪的红晕,还有父母开心的笑容,心中一动,眼泪都要流了出来。
未来妹夫拿出一瓶药,有点腼腆的递给我,说是为我买的,专治烧伤。
家里的气氛顿时凝固了,看来连妹妹都不知道妹夫会有这一招。大家小心翼翼的看着我,似乎是在祈求我收下它。可是我还是微笑着说:“不必了,治不好的。”
妹夫有些脸红,不甘心的问:“姐到底是怎么伤得,怎么会治不好?”
我淡淡一笑,回头瞥了一眼一脸茫然的妹妹,终于吐出了那几个熟稔的字:“那时妹妹推了我一把。”
时间宛如顿时中止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脸上一热,是母亲愤怒的给了我一个耳光,打得很重,我的脸顿时红肿起来。不过也许她比我更痛,因为我看见她的手和她的嘴唇都在不停的发颤,她甚至在用一种乞求的眼光看着我:“曼儿,你不要开玩笑了!”
我轻轻摸了摸脸颊,轻轻道:“我说的是真的,那时她推了我一把。”
母亲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掩面瘫倒在沙发里。昏暗的光线下我看见她将头埋在围裙里,肩膀不停的抽搐。
我静静的走过去,站在她身边,一动也不动。
良久,母亲抬起头,伸出手或许是想抚摸我被她打肿的脸,小时候她总爱坐在沙发上摸我的脸,不过现在不行了,她老了,变得又瘦又小,尽了力也只够得着我的腰,她哭着说:“曼儿,别这样,她是你妹妹。”
我点点头,道:“是,是我妹妹推了我一把。”
母亲尖叫一声,似乎晕倒过去,大家赶紧围了上去。我知道我不应该再呆在这里了,于是缓缓向门外走去。妹妹和妹夫似乎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
其实母亲误会了,我坚持这么说不是因为我恨我妹妹,相反,我很爱很爱她。我只是想陈述一个事实。
我一直以为自己说的是真的,妹妹就算死了也不应该怨恨我。
眼前的屏幕一片幽黑,电源指示灯那血红和惨绿的光泽格外刺眼。屏幕上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光影在飞速的流动着,黑暗却在这些光影中沉沉积淀,宛如一个亘古已然的幽洞。
电流的声音变得凌乱而尖锐,宛如很多人在若有若无的叹息着,一抹隐约的亮光轻飘飘的从幽洞的最深处浮了上来。
我用力阖上双眼,却又忍不住去看。
眼前赫然是一张灰垩色的脸,在屏幕的深处缓缓摇曳着,似乎带着讥诮的微笑。
我知道那就是我挂在墙上的照片。然而我的照片是挂在屏幕后面的那扇空墙上的,决不可能将投影反射到屏幕上。
除非——除非像中人此时就站在我身后。
我的手开始发抖,屏中影子逐渐清晰,似乎那人正将脸从我的肩头凑过来,好看清屏幕上自己的影子。音箱里发出一声尖锐的长鸣,似乎是有人在遥远的地方惨叫。我不敢回头,下意识的将握住鼠标的手抽回。
突然我的手如被电击,一阵寒冷从指尖直窜心脏——我手中握住的似乎不是鼠标,而是一头蓬乱的长发!
啊,我高声的尖叫着,但耳中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桌上深蓝色的玫瑰花瓣突然如烟花一般砰然散开,落了我一脸,紧紧粘在我的皮肤上,在我眼前一点点浸出鲜血般的颜色——那不是玫瑰花瓣,而是传说中诸天降落的血色花雨——曼殊沙与曼荼罗。
我推开键盘,疯了一般的跑出了书房,冲到洗手间,用凉水狠狠的冲自己的脸。那些花瓣宛如冰雪,在水中渐渐融化了,却染得水池一片嫣红。我抬头对着镜子,惊魂未定的喘息着。
我勉强安慰着自己,这是一个KB小说家要付出的代价。多少次我在恶梦中惊醒,都只能对着镜子平息自己,然后将那些最KB的梦境不动声色的述诸笔端。
我望着自己,毫无血色的脸神经质的藏在一头如云的秀发中,我忍不住怜惜的伸出手,轻抚着镜子。这个镜中如公主一般美丽的女子,为什么要过着这样一种梦魇般的生活,为什么如此残忍,哪怕是对自己?
我的手在冰凉的镜面轻轻滑过,指尖突然一涩,似乎触到了某种柔软湿滑的东西——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那只能是人类的皮肤。
我愕然缩手,手腕却被种冰凉枯瘦的物体死死抓住——那是一只来自镜中的手。
镜子发出一阵咯咯的响动,一股阴冷之气宛如脱了拘束,猛地从镜后直扑上来。一个巨大的阴影仿佛张开两张巨大的黑翼,将我死死压在墙上。
我挣扎着,高高的发髻摇散,在水池里被染得血红,镜中突然变得一片模糊,宛如冰水解冻般光影氤氲,雾气散去,我清楚的看到那张灰垩色的脸再度一点点浮出水面。
那是我自己的脸,却少了那头长发,头皮上光滑而惨白,宛如在水中泡了过久的鱼腹。我不知为什么想起《我是猫》中那句话,就算是美人,秃着头也是无比诡异的。我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祈求着自己能从梦魇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