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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炉灶做饭,做汤来着。参加哪个集体去野营由孩子们自己选择,但山谷里孩子们的势力分布却由此而定。这种活动年年重复着。野营活动每年春季和秋季各举行两天。但一旦结成团伙,这孩子们团伙的力量将全年都发挥作用。对孩子来说,没有比被驱出自己参加的集体更可怕,更耻辱的事了。当我弯腰到水洼,想马上吮一口泉水时,我的大脑被一种感觉缠住了。那个小水洼,只有它才保存着白天的光线一样明亮的水底,青灰色的、朱色的、白色的,一个个圆圆的小石头;随有点混浊的水卷上来的砂粒;水面的微微抖动,这一切都是二十年前我在这里看到的东西,正是这些,是我真实的感觉。不断地喷涌流淌的水和那时的完全相同,那时它也是这样地喷涌着流淌着的。这是一种充满着矛盾但对于我自身有绝对说服力的感觉。接着,那种感觉又直接发展成另一种感觉:即现在眼前弯着腰的我和曾经裸露着膝盖蹲下去的孩提时的我并不是同一个人,这两个我的中间没有一贯的持续性,眼前弯下腰来的我对于以前那真正的我自己来说是完全不同的陌生人。现在的我与真正的我自己之间的本性正在失去。无论我的内心还是外表都没有恢复的迹象。水洼里透明的小小涟漪发出微微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说:“你就是个老鼠”。我闭上眼睛,吮吸着水。齿龈受到凉水刺激,舌头里残留着血的味道。我一站起身,妻子顺从地模仿我弯腰下去,就好像我是泉水喝法的权威代表似的。可是,和第一次穿过森林的妻子一样,现在,对于这个水洼,我也是一个陌生人。我感到身体在颤抖,过于强烈的寒气重新进入了我的意识。妻子也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为了表示水很甜,她想微笑一下,可是紫色的嘴唇一缩,看起来好像是愤怒一样暴露出牙齿来。我和妻子肩挨着肩,沉默着,因寒冷颤抖着,回到吉普车上。鹰四像看见了什么很可怜的东西似的移开了视线。
尔后,我们在越来越浓厚的雾中向山谷下面走去。吉普车关了发动机,在静谧的氛围中小心翼翼地往前滑着,我们的周围回响着车轮轧飞小石子的声音和风吹过挡风蓬的声音;此外,从林荫道到山谷里柏油路之间的陡坡上,除了夹杂着少许红松外还长着高耸的栎树和山毛榉,在稀疏松树林中还传来树叶零散地掉落的十分微细的声音。从高处的树梢零散地落下来的树叶被呈水平线横刮过来的风所吹着,与其说是落下,倒不如说看起来更像在缓慢地横向流动着,而且不停地发出一种漫无边际的嚓嚓声。
“菜采嫂,你会吹口哨吗?”鹰四一本正经地问道。
“会呀!”妻子警惕地回答道。
“到了晚上,一吹口哨、山谷中的人们就真的会生气。阿蜜,你还记得山谷的这种忌讳吗?”鹰四迎合我现在的心境,带着一种自然的忧郁感说道。
“当然记得,传说晚上一吹口哨,魔鬼就会从森林里跑出来,祖母曾说是长曾我部来了。”
“是吗。我这次回山谷,才发现许多东西我都没有记住。好像是记住了什么,可又觉得不对劲儿,没有信心。在美国经常听到‘根除’这个词,我想确认一下自己的根,回到山谷一看,我的根已经完全被拔掉了,开始感觉到自己是一棵无根草,这才是真正的‘根除’。我现在在这里必须要采取适当的行动。到底该怎样行动自己也不太清楚。只是越来越强烈地预感到有必要采取行动。总之,即使是回到自己的诞生地,也不一定说明自己的根正埋在那里。也许你会认为这是多愁善感,可是的确没留下我们的草屋呀,阿蜜。”鹰四露出与自己年龄不相符的无法恢复的疲惫感,“我甚至连阿仁都记不清楚,即使阿仁没有那么胖,我也肯定想不出来她以前的面孔,当阿仁认出来这就是自己曾经照料过的幼儿,开始哭起来的时候,我害怕地想,如果这个陌生的胖女人伸出来长满脂肪的胳膊摸我的话,我该怎么办。我希望那种令人讨厌的畏惧没有让阿仁感觉到。”
来到山脚已经是夜晚,每个混凝土桥墩,都以不同的角度走了形,扭曲的桥上临时架了保护器材,从桥的对面传来明快的警笛声。青年们发出了暗号,可在黑暗中很难分辨出他们的雪铁龙。去森林监督员那里还吉普车和斗蓬回来的鹰四,穿着从美国带回来的像猎装的衣服,可是看起来还是显得很寒酸、矮小。我在脑海中描绘着这个弟弟在美国民众面前扮演一个忏悔的学运领袖的情景。可是一从山谷里抬头仰望那居高逼人的黑色森林就好像在说,“你完全是只老鼠。”不得不听这种骂声的正是我,而不是弟弟。因搀着妻子渡过危险的临时便桥而感到紧张,在我的心中,回到山谷的喜悦心情的萌芽正在萎缩。从正下方的水面吹过来的风中夹杂着密实的水珠冻成的冰刺儿,它刺激着我的眼睛,好像要把我那只能看见东西的眼睛弄碎似的。从我们身后的下方,突然传来一群不知什么鸟的咕咕喔喔的叫声。
“那是鸡!在曾经住过朝鲜人的村落,村子里的小青年们养着鸡。”
通向海边的道路上,从离桥一百米的下方有几座房屋与谷间的村落分开坐落在那里。那里曾住过朝鲜人,被迫从事过森林采伐工作,因为我们现在正走在桥的中央,所以百米下面的鸡鸣声竟能直接传到我们耳边。
“鸡怎么在这个时候还叫呢?”
…
4 看到的和可以看到的一切的“有”,无一不过是梦幻罢了
(美国诗人爱伦·坡/日夏耿之介译)
我们迎来了在山谷的第一个早晨。在宽敞的没有地板的土间里有一口用厚板子盖了盖儿的井,与这个房间和正房的炉灶相接的是一个铺地板的房间。我们在这个房间里正围着地炉吃饭,不知什么时候,瘦成倒三角、只有眼睛很大的四个孩子,在微暗的土间里并排望着我们。妻子叫他们几个一起来吃饭,他们却一齐发出了叹息声,这是代替“不,我们不吃!”的表示拒绝的声音。然后,最年长的孩子告诉我说,阿仁想和我谈谈。昨天夜里,我已经与阿仁会过面了,她正如鹰四所描述的那样,身躯肥大,但除了某一特别的瞬间外,看上去并不算丑。她那肥胖的、像月光一样青白的大脸上,一双轮廓不甚分明的忧伤的眼睛,被发白的眼泪弄得有些凸起,有如鱼眼睛一般。现在我只能从这种目光中找到我所认识的阿仁的痕迹。阿仁散发着野兽的味道,妻子终于因贫血瘫软下去,于是我们返回了正房。只有星男和桃子抱怨说想再多看一会儿阿仁。他们红着脸、捏着鼻子,相互掐着对方的侧腹,忍着就要爆发出来的笑,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阿仁的全身上下,所以阿仁的孩子们便对他们产生了敌意。今天早晨,这四个瘦孩子之所以拒绝了妻子的邀请,恐怕也是因为这些没礼貌的年轻人仍坐在这里冷笑的缘故。吃完饭后,妻子由年轻人和鹰四带路去看宅邸内部,我则由四个孩子带着,到住在独间儿的阿仁和她家人的住所去。
“呀,阿仁,睡得好吗?”我站在土间门口,向阿仁打招呼。和昨晚一样,她那张又大又圆的脸在昏暗中显露出痛苦的表情。
阿仁把一些脏锅和餐具像制陶匠陈列作品一样摆满身体周围,下巴搭在喉部的脂肪袋上,痛苦地仰起头,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语。早晨的阳光从我的肩上一直射到阿仁那体积很大的膝盖周围,可以看出阿仁歪坐在像是把马鞍倒置过来的手制座椅上。昨天晚上我误以为它是阿仁那身肥肉的一部分,觉得阿仁就像个圆锥形的臼。在阿仁的座椅旁边,她的丈夫跪着两膝刚要起来,却又静止在半途保持不动,默不作声。阿仁的丈夫面容憔悴、闭目沉思,他昨晚也是一言不发地待命,只要阿仁一用缓慢的动作示意,他就极为敏捷地跳将起来,把荞麦面做成的灰色炮弹给阿仁吃。与其说阿仁在与我和妻子会面的仅仅五分钟的时间内都难以克制食欲,还不如说是为了具体说明阿仁所陷困境的一种表演。
终于,阿仁痛苦地吐出大量的空气后,带着怨恨紧盯着我说:“没睡好!尽做噩梦,没有家的梦!”我立刻明白了阿仁为什么想和我见面,以及阿仁的丈夫为什么跪着两膝紧靠着阿仁忧愁地注视着我了。
“拆掉运往东京的只是仓房,正房和独间儿不拆吧。”
“不是要卖地皮吗?”阿仁补充道。
“你的居住问题不解决,土地和正房、独间儿就都原样不动,阿仁!”
阿仁和她丈夫并没有特别表现出放心的样子,但绕到父母身后注视着我的四个孩子都一齐微笑了起来,我知道阿仁全家人的不安已暂时被解除了,感到心情很愉快。
“墓怎么办呢,蜜三郎先生?”
“墓只能原样不动了。”
“S兄的骨灰在寺院里……”阿仁说。仅仅这些对话,就已经把阿仁累得疲惫不堪了,她眼睛周围浮现出引人讨厌的黑眼圈,嗓子里像打开了无数通风孔一样,声音嘶哑。这时的阿仁确实显得比一般的丑人还要丑上千百倍,而且显得古怪。我挪开视线,近乎残酷地想象:阿仁大概终究会因心脏病发作而死亡吧。其实阿仁对鹰四说过,她预感到死亡在向自己逼近,并且担心火葬场的焚化炉能否顺利地容纳她肥胖的身体。
“阿仁感到,由于肥胖几乎什么活都不能做,而且每天还不得不大量进食,日益肥胖下去,这种生活完全就是浪费。听到一个胖得惊人的四十五岁的女人郑重其事地说自己食量超常的每一天是浪费,真发人深省。阿仁不是单凭一时的想法,而是从一切观点出发,切实感到自己活着是浪费,尽管如此却还在从早到晚不停地、毫无意义地大量进食。阿仁之所以厌世,是有充足理由的。”鹰四非常同情地说。
“先把S兄的骨灰从寺里取出来吧。我还想看看寺里的地狱图,今天就过去看看。”我和他们讲好后走出土间。这时从背后传来阿仁嘶哑的声音。只听她带着讽刺的腔调低声嘟哝:
“S弟要是还活着,绝不会卖仓房。蜜三郎当户主就不成了,不成了!”我没有理会她。
我到坐落在正房和独间儿之间的院子深处的仓房去找弟弟他们。严严实实地涂了防火用砂浆的厚门自不待言,就连由铁丝网和木板组成的双重内门也敞开着。上午的阳光充满了整个房间,使围着楼下两个房间的榉木结构材料的黑色和墙壁的白色特别鲜明,但是室内却空无一人。我走进房间,查找刻在横梁和门楣表面木构件上面的许多刀伤。它们仍然保留着粗暴的表情,和在我孩提时代对我威吓时毫无二致。里屋壁龛上悬挂的扇面,扇底被晒成茶褐色,勉强可以辨认出用墨笔书写的拙劣的洋字母。右下角的署名“John,Mang”在S兄二十年前教我读法的时候就已经不很清晰了。曾祖父曾偷偷穿过森林,到高知的中浜去见一个从美国回来的流浪汉。S兄说当时曾祖父让流浪汉写的字母扇面就是这个。
二楼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刚要登上狭窄的楼梯,却被裸露出来的坚硬木材的一端撞到了太阳穴,疼得我叫了一声。在丧失了视力的那只眼睛的黑暗球体的内部,炽热的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