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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马上就为自己的话深深地后悔起来。即便是对我自己,这话里的毒素也是太强了。我们一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妻子那让泪水而不是威士忌弄得像李子似的眼睛里带着可怜巴巴的敌意,盯着我,说道:
“你说来不及?要是我们发现到了这个时候,没准儿我们彼此会更加和气一点呢!”
“去看阿鹰他们练习足球,怎么样?”我带着对自己的厌恶,打算回避开去。
“那,我就去给足球队做午饭了,阿蜜。这样干起活来,或许能见到些新生活的希望,山脚丑闻的迷雾也会少一点吧。”妻子像是在嘲讽自己,也像是在嘲讽我,说完就转身到上房去了。她说的山脚丑闻,便是山脚广为流传的一个谣言,说根所家老三的媳妇因为酒精中毒,已全然丧失了能力。在超级市场,这话竟传到妻子自己的耳朵里来了。
妻子能够这样反驳我的话,这让我感到,她用以对抗心中崩溃的意志还没有完全叫酒精的破坏力溶解干净。我本该伸出手去支撑妻子,可我自己却有了一种崩溃感,让我几乎站立不住。
“你这家伙,真像只耗子!”仓房里满屋的亡灵这样叫个没完。我对这叫声充耳不闻,专心翻译。我感到远处传来踢球声和喊声,可是,这又仿佛是我的耳鸣。
过了中午,阿仁最小的儿子来喊我,说寺院年轻的住持来看我了。一回到上房,我就看到土间满屋都是一股竹叶味儿的水汽。灶上架着一口大锅。妻子刚从锅上把旧得要命的蒸笼取将下来。那水汽直把阿仁的两个儿子裹到脑袋,也把住持罩到胸口,他们却还在看妻子不停地干活。叫我来的那个孩子喘着粗气跑到两个哥哥身边,也隐在了水汽里。
在火光映照下,妻子的脸直红到耳根,她正要伸手去拿蒸笼里的东西,阿仁的儿子们炫耀般地齐声警告道:
“烫手!烫手!”妻子便像被弹了一下似地,迅速用手指捏住自己的红耳垂。那些孩子们则带着善意,大笑起来。
“做什么呢?”见身陷水汽的妻子已平静如初,我也插进这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当中,问道。
“粽子呗。是阿仁教我的。孩子们还到树林里采了些竹叶呢!”妻子的声音与刚才在仓房里全然不同,显得怡然自得,充满活力。”好像我的粽子做成功了,阿蜜。记得竹叶包的粽子么?”
“在山脚这儿,只要到树林里去砍树,历来就是带粽子吃的。阿仁的父亲是职业伐木工人,所以阿仁的做法肯定是正宗。”
那“正宗”粽子足有两个拳头大。妻子把粽子分给大家吃。我和住持剥着带有热水滴的竹叶,一面在盘子上把粽子弄成小块吃起来。阿仁的几个儿子,他们将粽子在湿漉漉的手上摆来弄去,十分高明地从角上吃起,以免破坏粽子的形状。那粽子是一块糯米,用酱油调味,再放入猪肉和香菇末。至于包粽子的竹叶,虽说边缘枯干难看,但在现在这个季节,就算是这样的竹叶,孩子们也一定花了不少力气才采到它,而且还要克服点恐惧吧。见阿仁的孩子们吃粽子的方法如此巧妙,我越发坚信:山脚孩子们不愿意冬天进树林的习惯至今也没有改变。
“粽子好吃极了,就是有股子大蒜味儿。至少我在山脚那会儿,粽子不必说了,山脚别的食物也全都不加大蒜呢!”我对妻子批评道。她正把蒸笼里剩下的粽子倒在一只浅长的木箱里面——我记得那木箱叫做模棱箱。想来那蒸笼和木箱,都是按照阿仁的叮嘱,从仓库里找出来的罢。
“怎么?”妻子一脸的怀疑。“阿仁特别嘱咐我加大蒜呢。去超级市场买肉时,我就把大蒜也捎回来了。”
“阿蜜,这可是山脚风俗演变典型的例子呀!”住持恭恭敬敬地用手指头夹起一块粽子,说道。“战前,村里的生活同大蒜压根儿没什么关系。差不多所有的人,八成光是知道大蒜这种植物的名字。可战争一来,那帮朝鲜工人过来砍树,建起了部落,他们倒吃这种叫什么大蒜的臭乎乎的草茬子,这些家伙真叫人瞧不起!就这么着,村里人才知道有大蒜了。阿蜜,这些事你遇上过罢。村里人逼着朝鲜人去树林里砍树,那会儿他们要显示显示自己的优越,就说什么,不拿上粽子当干粮就不能进林子,心眼儿多坏!这么一来,朝鲜人也做上粽子了,可他们按照自己的口味,开始把大蒜也加了进去。这再反过来影响了山脚做粽子的方法,闹得村里也开始用大蒜来调味了。村里人只会虚张声势,他们有什么主见!这样,山脚的风俗自然要改变啦!从传统上说,村里本来不用大蒜做调料,现在它在超级市场倒成了抢手货了,难怪天皇背地里要乐得够呛了!”
“就算没有主见罢,可它叫我做的饭成功了,倒也不错嘛!”妻子反驳道。“不合传统又怎么样!”
“当然成功了!就算按感情打分儿,比起妈妈做的粽子来,你做的可要好吃多啦!”
“真的,真的!”住持也附和着我的夸奖。不过,妻子还是那样满腹疑团,瞥了我们一眼,毫不示弱。
住持困惑不解地把那张教科书似的善良的小圆脸皱成了一团,朝着我说道:“我倒是饱餐了一顿,其实我是来送这个的。你大哥有个笔记本,S先生死以前放在我这儿的,这会儿找出来了。”
“咱们到仓房二楼去说会儿话吧。我又不练足球,一个人闷得很哪!”我不光想给住持打气,也想引他与我聊聊天。
“你不是对万延元年的暴动很有兴趣么?”
“我倒了解过暴动的情况,还做了笔记呢。对暴动来说,阿蜜的祖上当然最重要了,可本寺的祖上,虽说没什么血缘关系,但作用也不能低估,可以说仅次于你的祖先啊!”年轻的住持从窘境里解脱出来,欣喜中夹杂着明显的热情。
妻子对住持自我意识中这种微妙的反应理都不理,忙不迭地指挥阿仁的儿子们给他们的母亲送些粽子,再到小学操场上叫星男开上雪铁龙来拉粽子。我和住持正打算离开上房,这时,妻子还在不依不饶地说呢:
“下午我也去看练习足球,阿蜜。听听他们对加了大蒜的粽子怎么说。”
十分客气的住持和我往仓房走去。满嘴喷着大蒜味,活像幻想影片中怪兽喷出的火焰。住持带的大哥的笔记本,是订成的小本子,包着紫色的封皮。对我来说,大哥与我们固然是亲人,然而却相当疏远,仿佛他总是住在城里的宿舍或是东京的公寓,假期也难得回家看看。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却只有这样一桩:他大学毕业不到两年便战死了,山脚的大人们每每引以为鉴,觉得让儿子接受高等教育简直是白白花钱。我接过笔记本,将它放在友人留下的那本企鹅版著作上面。我能感到,我没有当着他的面读这本笔记会令住持很失望,但是实际上,对大哥留下的文字我并没有很深的好奇,倒是有一种模糊却很缠人的不祥预感,让我的心变得冷冰冰的。于是,我决定不去理会这本笔记,径直地向住持问道:
“听我母亲说,曾祖父曾从仓房二楼窗户往外开枪,阻止暴徒靠近。这窗户看上去造得真像射击孔,仿佛这说法倒是真的,可我却总觉得可疑。为什么呢?据说那条步枪是曾祖父在高知旅游时带回来的。就好像万延元年那会儿,爱媛的农民都是用步枪武装的一样!”
“你曾祖父也算这一带的大户了,说他是农民怕是不对,所以有条步枪嘛,也没什么不自然。可是,这条枪八成不是你曾祖父自己从高知带回来的。倒应该是暴动之前从高知潜入山脚的人提供的武器吧。”住持道。“我的父亲解释过,从高知来的那个人就住在寺里,他通过当时的住持说服你曾祖父还有他弟弟,引发了暴动。这个潜入的人,不能断定他肯定是个土佐藩武士,可是至少,他是林子那边来的人。他通过住持和你曾祖父还有他弟弟见过面。他大概是扮成行脚僧从树林那边过来的。当时的情形完全是动荡不安,大家觉得暴动能动摇本地的政权,只要对此有利,那时就允许树林那边的势力派来的工作者来进行活动。不光山脚,整个藩内都是如此啊。住持和你曾祖父都认为如果不举行暴动,山脚的农民就得不到拯救,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完全一致的。那时住持保持中立,而大户们都倾向于当局;不过,要是农民被完全消灭了,他们肯定也是在劫难逃。因此,他们苦心孤诣的问题核心,就成了何时发动暴动、以及发动多大规模的暴动这两个方面。看起来最为明智的发展该是这样:在事情恶化、大户受到集中攻击之前,便让他们把暴动积聚的暴力能量渲泄出来,将山脚的暴力减小到最低限度,残部则转移到城里。为发起暴动,需要一批领导人,然而不管暴动如何成功,这些领导人都一定会被捕被杀。既然命中注定要牺牲,那么怎么选领导人就又是个问题。暴动中间,他们不光要领导山脚,还要掌握从这边到城里所有农民的领导权,于是,大家就都盯住了你曾祖父的弟弟训练的那批青年。他们中虽有几个继承土地的长子①,但多半是农家的次子、三子,他们得不着土地,是一群没有目标的多余的人。这些多余的青年就是牺牲了,对山脚也不会造成什么打击,而且反倒省去了不少麻烦!”
“看起来,曾祖父的弟弟他们从一开始就被树林对面来的人、住持和曾祖父这些暴动领袖当枪使了?”
①日本封建时代是长子继承制,只有长子才能继承家产及土地。
“但是可能只有你曾祖父的弟弟自己得到了秘密约定,暴动之后便从复筅婊蚴嵌N蚁耄糜墒髁侄悦胬吹哪歉鋈烁涸鹬葱姓飧鲈级ā0⒚郏悴皇且蔡接写运担阍娓傅牡艿芴映鍪髁峙艿粢院螅垢男眨谖抡旅孀隽舜蠊倜矗俊?
“照这么说,曾祖父的弟弟从一开始也就成了叛徒了呀。看来我算脱不开叛徒世家的干系了!”
“哎,阿蜜,哪能这么说呢。你曾祖父之所以在自己的兄弟领着山脚的农民来攻击时动了步枪来防卫,是因为他怀疑他弟弟是不是能遵守他们兄弟商量好的约定,不烧仓房。要是根所家安然无恙,没受一点攻击,藩里当局肯定会对你曾祖父追究责任,就算正房什么的必须给毁掉。我想,你曾祖父不把树林那边提供的武器交给那些年轻人,而是留到了自己手里,这也是他的怀疑使然。现在看来,这场暴动一直持续了五天五夜,结果,使农民的要求被接受,奉献制度被一举废止,而且向藩主进呈这个制度的儒者也被杀掉了。这以后,你曾祖父的弟弟他们在仓房拼死抵抗,是不愿同志中间再有谁牺牲啊。暴动中,这些领袖们想必围绕你曾祖父的弟弟是产生了一种连带感的。”
暴动结束以后,曾祖父的弟弟他们把自己关在仓房里,拼死抵御藩里来的搜查官。他们全副武装,焦躁不安,在仓房里烦得用刀砍房梁和门框,留下无数的刀痕。我童年时,这一条条刀痕常常引得我充满杀伐的幻想。那些山脚的农民,昨天还在服从他们的指挥,今天却连口粮食连口水也不肯帮他们,害得这些身陷重围的人孤立无助,偃旗息鼓,终于被骗出仓房,就在现在成了村公所前面广场的那块高地上面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