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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藏的用意,立刻盯着我反驳说。在我的眼里,她就像回到了那次不幸的生育之前一样地活泼、固执。”我们从超级市场回来的路上我发现好像住持还要来跟你商量今天事件的善后对策呢。可他叫拿着武器的年轻人吓着了,马上逃回去了。阿鹰还能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我早已把自尊心压缩到最小限度,藏在不显眼的地方,可妻子却犹如从贝壳里将贝肉掏出来一般,将它生拽出来,再戳上一刀。我变得怒不可遏起来。
“我觉得,我与山脚那边发生的一切毫不相干。这并不是说我对阿鹰反感,也不是出于相反的感情,我不想再对阿鹰及其足球队的所做所为评头品足。我不管这儿要出什么事儿,只要交通恢复,我就马上离开山脚,忘掉这一切!”我的话实际上使我重新认识了我的一切想法。到昨天,就算那莫名其妙搅乱我情绪的、充满贪欲的叫喊再度涌来,我也不会停止翻译——那是我与自杀了的友人的心灵对话。事实上,我在寻找译词时,常要想:我的朋友在这里要使用哪一个词?在这一刹那,我觉得已经与早逝的朋友融成了一体。于是这时,我这满脸涂得通红自缢而死的友人,便比活着的任何人都更加贴近我了。
“我要跟阿鹰一起留下来,阿蜜。我能让阿鹰的行动给迷住,大概是因为我这辈子还没做过违反法律的事呢。我甚至不理睬自己的孩子变成一头小兽儿似的。这好歹也是遵守国家法律呢。”妻子说。
“可不,我不也是这么活过来的?其实从根本上讲,我自己根本无意对别人的所作所为品头论足。也没有那种资格。只是有时候发作性地忘到脑后罢了。”
我们把目光移转开去,彼此都无话可讲。过了一会儿,妻子怯生生地把脸凑近我的膝盖,带着自惭者过分的温存,轻声细语地说:“那儿粘着死苍蝇呢,阿蜜。干嘛不取下来?”我也以无限柔和的心情,用我那叫墨水弄脏了的指尖,将那乌黑干硬的小东西从膝头刮到地上。我心里想: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还是夫妻,今后,怕也只能这样一起生活下去了。我知道,若是离婚,两人的心境都会变得更糟,而且两颗心也只会在痛苦中纠缠难解。
“按叔本华的观点,你把苍蝇抖掉了,那苍蝇的‘自在之物’,并没有死亡,只是苍蝇的现象死在那里了。阿蜜。它都这么干硬了,倒真有点儿‘自在之物’的感觉呢!”妻子仔细打量着那块小小的黑东西,第一次喃喃地说出对我不含刺激、而单纯是为着缓和紧张气氛的话来。
夜里,我半睡半醒时,如同幻听一样,耳边传来少女的叫喊声,然而这叫声既不含恐惧也不带嗔怒。我把它当做白天的记忆的延伸连接到梦境当中,准备继续睡觉。然而叫声又一次响起来,我的记忆和梦境一下就没了踪影。我的大脑像银幕一样,那映像分明是正大张着嘴狂叫不已的桃子。上房里人声嘈杂,一派森严,我爬起来,摸着黑蹑手蹑脚地走近微光浮动的窗子,朝上房那边窥探。
雪已经停了。前院里的积雪被檐灯照得通亮。鹰四穿着衬衫和运动裤,他面前站着的年轻人则身穿短浴衣,袒胸露足。屋檐下,足球队员们已经站好了队伍,他们穿着制服般相似的棉睡袍,全部抱着胳臂,只有鹰四面前的年轻人未着棉袍,给人一种刚被人从青年们的小团体排斥出去的感觉。他朝着鹰四,自管不住声地惨声申辩。鹰四修长的双臂懒懒地垂在两侧,身体略微前倾,站在那儿,像是很专心地听着年轻人讲话的样子,可实际上,他丝毫没打算弄清这个弱者到底要申辩什么。只见他完全是突如其来地跳起身,猛击年轻人的头侧。骇人的残暴贯通他的肉体的核心,像放射出危险的紫色的闪光。那年轻人全无反抗,挨了比他瘦小、肩膀也不如他宽阔的鹰四的几记打击,踉跄着后退,一脚陷进雪里,仰面倒下。可鹰四却不肯罢手,朝这仰倒在地的青年俯下身去,继续毒打。
目睹兄弟如此残暴,我所感到的全然是肉体上的憎恶,像一根大棒直插入胃里。我满嘴胃液的苦味,低下头退回黑暗里,盖上了毯子。鹰四既然这样不断痛打那毫不反抗且年少于他的年轻人的脸部,显然他已不再是什么‘志愿暴徒’,那痉挛般的残暴,那固执连续的暴力,表现出一个罪犯的素质。我在鹰四身上发现的这暴力罪犯的光环,在令人生厌的反刍过程中渐渐扩展生辉,像不祥的极光一样照耀着整个山脚,在它的照射下,超级市场的小变故呈现出了新的面目。我大概只有逃身于排他的小睡中,才躲得开这可厌的暴力凶光。可大脑活像口热浪翻腾碱水飞溅的大锅,不见有睡眠侵袭。在一阵陡劳的努力之后,我在黑暗的深处睁开眼睛,眺望泛白的窗户。那窗子上些微的光时而变得明亮,时而变得暗淡,变成了黑暗孔洞的盖子似的东西。这忽明忽暗的变化就这样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我怀疑是不是几天来在白雪强烈的反光中我用眼过度,使我那只好眼出现异常。失明的不安,给疲惫燥热的大脑带来片刻的空白,倒缓和了我的紧张情绪。这孤独的肉体上的不安,使我竟意外成功地把弟弟的暴力行径造成的震撼撇到了意识之外,只顾瞧着窗子的明暗变化出神,沉浸在被净化了的不安中。没过多久,鲜亮的光线掠过了狭长的窗子,我才知道,那明暗变化并不是我视力的衰弱带来的幻视,只是对面出了月亮而已。我重又爬起身来,眺望着月光中白雪覆盖下的森林。它的表层既有被白雪照亮的地方,也有因此而显得极黑的凹陷,那阴影里仿佛聚集着无数精湿的野兽。流云一旦遮蔽了月亮,兽群青铜色的暗影便进一步加深,最后退回到黑暗当中。而森林顶端的积雪一旦被月光照亮,兽群便重又慢慢地踱将出来。
月光下,前庭的檐灯只能打出一个昏黄暗淡的狭小光圈。我没注意灯光下的东西,可放眼望去却发现那挨打的年轻人双臂抱着身子,踡伏在被踩得零乱不堪的雪地上。身旁扔着打了捆的毛毯、棉衣、餐具之类的东西。同住的年轻人已经把他放逐了。他把头深深地埋在缩成鞍型的双肩中间,一动不动,如同一只遇到危险的潮虫。月色下森林带给我的些微振奋,骤然消失了踪影。我把头也缩进了毛毯那微温的黑暗里,只顾往胸口和膝盖呵些热气,可还是全身冰凉,浑身发抖,牙齿得得作响。过了片刻,我听到有脚步声往仓房后边转了一阵,然后便远去了。听上去,那人不是去通往山脚的石子路,倒是往林子里去了。既然听得到踩雪的声音、尽管这声音很微弱,它就绝不是小狗为捕获雪中迷路的野兔而跑进林子去的脚步声。
第二天清晨,妻子来送早饭时我还没起床。她也怀着对不假掩饰的暴力行径的厌恶,谈起了半夜里的事情。那个年轻人违反了足球队的纪律,背地里将从超级市场偷带出来的小瓶烧酒一饮而尽,然后将桃子唤到上房的小耳房里,企图侮辱她。桃子顺从地接受酒醉少年半夜里的邀请,她穿着一件自己从超级市场挑来的睡衣,样子活像个《天方夜谭》中的妓女。那少年毫不迟疑,立即开始向城里来的这个迷人女孩动手动脚。可桃子却强烈地反抗,大叫不止,闹得少年蒙头蒙脑,直到被鹰四痛打之时,还是惊诧莫名,转不过弯来呢。桃子受了刺激,发了歇斯底里,脸和身子紧贴着里间墙壁睡下,到早晨也不起来。据说少女扔了那件引起了可怕误解的睡衣,把所有的衣服全副武装上身,屏息躺倒了下去。被放逐的少年的那件印有‘光’字商号的武器还丢在前院,妻子来仓房时还在杂沓的雪地上见过它。
“刚才听到脚步声响,我以为那小伙子在仓房后面转了一下,就上森林那边去了。他到底上哪儿去了呢?”
“还不是穿过树林去高知?就像万延元年暴动那会儿,那些背叛组织,被放逐的年轻人逃进林子里那样。”妻子做着梦一般的解释。在我看来,她的同情与其在于桃子,倒不如说更在那个少年。
“你不知道,那林子多密多难走。这么个大雪天,半夜里要横穿树林,简直就是自杀。你受阿鹰讲的那些暴动故事的影响太大了!”我打算把妻子空幻想法压下去。
“既便被阿鹰他们足球队赶出来,在山脚那边住下也不是不行啊。阿鹰还没有那么大的强制力呢。昨晚上那可怜的年轻人不过是把桃子无意的媚态给扩大解释了,阿鹰对他大打出手的时候,要是剩下那些年轻人反戈一击,他没准儿早让人打个半死了呢!”
“阿蜜,还记得在机场阿星一脸哭相对你说的话吗?你现在不理解阿鹰,也不了解阿鹰!”妻子怀着坚定的自信,反驳我说:“阿鹰和你一起生活过,他朴素、弱小,可打那以后,他过的生活是你理解不了、也想象不到的!”
“既便那个年轻人由于被赶出了阿鹰把持的小圈子而在感情上走投无路,感到无法在山脚住下去了,可是从万延元年到现在已经过了一百多年了,逃亡者还不都是要沿着大路往海边跑?他干嘛非要躲到树林里去?”
“那年轻人清楚,他们暗地给超级市场造成的混乱,已经够得上是一桩罪行。如果他过了小桥,沿着大雪迷漫的道路去邻村,八成会叫等在那儿的警官抓起来,或者被超级市场的天皇雇来的打手报复一顿,可能那年轻人就是这么想的吧。其实你不光不了解阿鹰的真实想法,你也同样不了解足球队青年的集团心理!”
“那是自然。虽说我生在山脚这里,可我至今并不认为我和这山脚之间有一条纽带,而且这条纽带能让我充分理解山脚的这群年轻人,恰恰相反。”说完我做了一点让步:“我只是客观地谈了一下有常识的人的意见。要是在阿鹰的煽动下足球队员们给搞得集体疯狂,我常识性的观察当然也就大错特错了!”
“虽说是别人的事,可也不能就简单地说成‘疯狂’啊,阿蜜。你的朋友自杀时,你可没这么简单草率漫不经心啊,是不是?”妻子穷追猛打,毫不让步。
“那,让阿鹰派人到树林里找一下吧。”我软了下来。在我避开上屋,从后面到世田和洗完脸反回来时,正遇见那群年轻人亢奋地从屋里跑到前院来。
一个身穿樵夫的旧防水衣的小个子男人,他拉着一只用还带着叶子的竹条扎成的雪橇,上面载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将一块用各种布片胡乱缝缀起来的破布直裹到脖颈,样子活像个蓑草虫。他们走进前庭来,被鹰四迎面撞上。那群年轻人正昂然从屋里跑出来,劈头撞向那人,那人上身向后一仰,抽身想逃,被鹰四唤住了。早晨的阳光被杂乱的积雪四散反射上来,照得我眩晕地眯起眼睛,可我还是迅速把他和十几年前记忆里的隐士阿义对上了号,认出了他那两眼细小、瘦削孱弱的侧脸。隐士阿义脑袋很小,看上去像个被印第安人取出骨头后做的“缩头”,要说耳朵,只有拇指的第一骨节那般大小。周围是令人发窘的空间。那小脑袋上扣着顶浅浅的方帽,这倒像一个老式的送信车夫。夹在那顶饱经风霜的帽子和蜡黄的胡须之间的一张瘦长的小脸满是褐斑和灰毛,正紧张地抖个不停。鹰四一边制止背后的年轻人,一边像哄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