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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住持会有这样的反应,便用怀疑的目光盯住他。咀嚼着他话里的含义,我只好窘然地一声不响。
“边走边说吧,好多人都在竖耳朵听呢!”住持说罢,摆出与他平日里城府颇深的模样全然不同的断然态度,急急地走到了前面。我隔着外衣按住心脏,跟在他后面。“阿蜜,这消息要是传出去,恐怕整个日本的超级市场都要开始遭农民的抢啦!这样的话,日本经济体制的扭曲马上就会大白天下,这时代可就要动荡了!常听人家说,再过十年,日本的经济肯定要运转失灵,可我们这些外行怎么能看出来究竟从哪里开始崩溃?可是突然之间,愤怒的农民们袭击超级市场了!要是接下来有几万家超级市场一个一个遭到袭击,这不等于是日本衰弱荒废的经济的问题的焦点被放大了一样嘛!这挺有趣吧,阿蜜!”
“不过,山脚下对超级市场的袭击,并没有引起全国性的连锁反应啊,不消两三天,骚乱平息了,山脚的人们还不是重新落个穷困潦倒!”善良的书生住持那亢奋激动的情绪刺激了我,我便带着几近悲哀的沮丧反驳他。“我根本无意干预这次骚乱,可是我很清楚,阿鹰根本不是那种策划有关时代发展进程大事的人!我只希望骚动以后,阿鹰不至于太凄惨孤立才好。但是,我是空怀这样的希望,看来这一次,阿鹰肯定就会走投无路在劫难逃了!他让山脚的所有人都分担了一份‘耻辱’,所以他尽管后悔,但再也不能赖掉他当学运领袖的责任了吧?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把阿鹰引到了这步田地,可却想不出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我只是觉得,在阿鹰的心里有一条无法弥补的裂痕,因此我对他的所作所为绝不妄加干涉。可是,到底怎么产生了这一条裂痕,我却一直并不清楚。至少和阿鹰一起生活的时候,我们的白痴妹妹——哦,这你也知道——突然自杀以前,好像弟弟的心里还没有那条裂痕呢……”
我疲惫不堪,甚至觉得自己也参加了一整天暴动似的。同时,我也感到一种无限的悲哀,便闭口不言了。年轻的住持倒是默默地听着我的讲话,可我分明发现,在他沉静善良面孔的皮肤下面,隐藏着的是貌似善良,实则冷漠如坚硬铠甲般的面孔。不管怎么说,他妻子跑掉以后,他竟然还能在众口铄金的山脚泰然处之,足见这男人的意志何其坚强。他根本不会赞同我的观点,只是见我忧心如焚,便生怜悯,才默然不语的。我忽然想到,我仅仅担心自己兄弟个人的命运,而住持却不能不考虑山脚青年们共同的命运。石子路上络绎不绝的男女老少依旧纷纷和气地向住持和我微笑致意,我们沐浴在其中则如同彼此全然理解了一样,并肩沉默地走过去。来到村公所前面的广场时,住持不同我道别,却这样说道:
“山脚的青年们过去总是只盯着眼前无聊的琐事,闹得走投无路,无所适从。可是今天,他们要凭自己的力量战胜更大的困难,要用自己的意志创造出无法收拾的事态,他们毅然将这一切担在自己肩上,这多令人高兴啊,真是太令人高兴了!阿蜜,要是你曾祖父的弟弟还活着,我想他也会像阿鹰那样干的!”
石板路上的积雪一度被阳光晒得半消融了,现在又重新结冰,走上去越发危险。我耽心着我的心脏,急急地喘着气低头踏上石板路。这时,绛红浓重的光影笼罩了我的周围。自从降雪以来,这光影已经从山脚一带全然消失,而今,它又重新返回。风吹散了薄云,晚霞又出现在天空。这久未出现的光影,使冰压雪封的灌木丛仿佛重又缝缀在地面上。我在灌木丛间赶路,一阵紧似一阵的冷风吹得我周身颤抖。在超级市场办公室火炉的热气中微微发汗的皮肤现在已开始向寒风低头。我完全晓得,笼罩在我身边的绛红色光影会在我毛骨悚然的脸上刻下怎样的表情。我即使用双手揉擦也无法除去凝固在那上面的东西,只好像一辆误点的北方列车那样,机械地向上爬行。一时间,一种巨大的徒劳感攫住了我:我永远也走不到仓房中去了。然而抬起头来,我看见仓房正在白雪皑皑的黑暗斜坡前面,赫然如同披着红晕的一块沥青块儿。在上房的门前,黑压压地聚集了一小群妇女。她们俨然一致脱却了从超级市场流出,又一度流遍整个山脚的鲜艳服装,恢复了旧日洼地的风俗。她们清一色穿上了暗蓝色条纹的田间工作服,除了脸部以外,从头顶到指尖裹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我一步到前庭,她们便像一群鸭子一样一齐回转过头,冷漠阴郁地看着我,可马上又转脸朝向站在土间的我的妻子,开始异口同声地倾诉起来。原来是她们这些“乡下”妇女在请求扔掉第一天抢劫时鹰四所拍照片的底片。抢劫以后回到家,她们一跟丈夫或公公说起鹰四拍照的事,便立刻被强令来这儿要求将底片丢掉。她们大概是参加暴动后第一批开始后悔的人。
紫色的夕阳刹那之间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全是阿鹰决定的呀。我没法让阿鹰改变主意。我根本没有力量影响阿鹰的想法。阿鹰一向都是自己决定他要干些什么。”妻子用一种不带抑扬的声调,似乎有些厌烦但却又是耐心地一遍遍重复着。
那一直像谷底地下水一样不断翻涌上来的诵经舞乐突然停止了。于是,一种尖厉的失落感,同砖红色的晚霞一起埋到了漆黑森林里的洼地中间。
“啊呀,啊呀,这可怎么好哟!”那群年轻的农妇从心底感到困惑,一同叹息起来,一时打断了妻子的话。可是妻子却根本无心改变话题。
“阿鹰定下来的事,我是要服从的!一切都是阿鹰来作主。阿鹰向来就是自己决定他要干些什么!”
…
11苍蝇的力量。
苍蝇妨碍我们灵魂的活动,吞噬我们的肉体,于是将我们战而胜之。
——————帕斯卡①
到第二天的上午,“暴动”仍然在继续进行,然而诵经舞蹈的音乐已经停止,整个山脚笼罩着凝滞的寂静。桃子来送早饭时,我见她已经摆脱了暴力经历以及其后为时长久的歇斯底里,达到了一种奇特的成熟境界。她俯下已经变得苍白驯顺又有些木然的脸,眼睛不肯与我对视,迟疑着,嗓音沙哑地小声说话。今天早晨,阿鹰的亲兵们发现,超级市场的经理躲过桥头岗哨的眼睛,逃出了山脚。这经理是企图联系天皇和他手下的暴力团,才冒死涉过融雪以后水量渐增的河流,不顾通身湿透,沿着铺满积雪的道路跑去海边的。还是今天早晨,濒死的儿子被人从坍塌的桥上救了下来的那位父亲,暗地将猎枪和几种霰弹,送进了鹰四的房里。
①帕斯卡(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著有哲学著作《致外省人书》、《思想录》等。
“他把猎枪借给我们,说,要是超级市场天皇手下的暴力团来袭击阿鹰,就用这支枪来打他们!可有了枪反倒害怕!”桃子的声音胆怯抑郁,显然对这场“暴力”已经不甚期待。我怕让桃子更感胆怯,便沉默不语,回避了开去。但对于借给鹰四的猎枪到底有什么用,我却有一种与她不同的解释。那猎枪并不是让鹰四在对抗超级市场天皇及其暴力团时同亲兵及村民协同作战使用的武器,倒可能是让鹰四在众叛亲离、大敌临头、孤立无援的时候使用的自卫武器。但不管怎么说,鹰四又找到了一位富于献身精神的人,他肯把珍贵的猎枪借出来用。鹰四一听到报告说“乡下”那边打算再抢超级市场的农民今早都未出动,便坐上那辆加着防滑链的雪铁龙,到竹林那边去搞宣传了。
桃子已与从前迥然不同,向我讲完了这些新闻以后,便像个温顺的小妹妹一样坦率地向我问道,到底这世上的人身上还有没有点善良的地方?见我一时对这突如其来的提问支支吾吾,她便接着说:
“那天早晨,我们坐车来四国。走着走着天亮了。这时候,我们的车走在海边,阿鹰问我们,到底这世上的人身上还有没有点善良的地方?然后自己回答说,有,当然还是有的。因为人类还要到非洲草原去捕捉大象,再远涉重洋把它们运回来,养在动物园里。阿鹰在孩子时就想,要是有了钱,就自己养一头大象。他还想把这间仓房加上栅栏来养大象,再把石墙下面的大树全部砍倒,好让孩子们不论在哪儿玩的时候只消抬起脸,就能够瞧见大象。”
桃子只是想让我听她说这些,才拿提问做引子的。她也并没有期待我这个''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做出回答。自从桃子不意遭到暴力袭击,变得畏缩胆怯以来,她总要想到,那主持“暴动”的暴烈的鹰四,在谈论大象的话题那会儿,曾经是何等的温存!她怀念儿时的阿鹰。很可能在鹰四的亲兵当中,第一个从“暴动”里脱逃出来的便是桃子罢。
桃子离开以后,我独自回味着大象的话题。在广岛遭到核攻击时,最先逃到郊外的是一群牛,然而,在更大的核战争要摧毁文明国家的诸多城市的时候,动物园里的大象会有逃跑的自由吗?会有供核战争时用的防空壕,将这庞大的动物收容进去吗?经过一场这样的战争,怕是所有动物园里的大象都要性命难保了。如果城市有希望再度复兴,我们会看到——一群被核辐射害得肉体畸形的人们聚集在哪个码头,欢送去非洲草原捕捉大象的代表——的情景吗?或许只有到了那时,那些考虑人类是否还心存善良这个问题的人们才能够得到些启示吧。下雪以后,我就没读过报纸。即便现在,核战危机已降临世界,怕我也是浑然不知。想到这里,我感到这种想法给我带来了一种恐惧和疲弱。然而,比起我全然独处时的同样感觉来,它并不显得更加浓重难忍。
那年轻的住持找出来交给我的纸袋里面,是曾祖父弟弟的五篇信札和有祖父署名的小册子《大洼村农民骚动始末》。小册子里记载的暴动,并非发生于万延元年,而是明治四年时废藩置县的诏令在该地引发的另一场暴动。所有信札上的地址和署名均隐而不具。大概是曾祖父的弟弟希望保守住新生活的地点和他自取的第二个姓名这两个秘密。
从日期上看,最早的一封信写于文久三年。正如住持所断,这位穿过树林去了高知的原暴动领袖,是通过从树林对面来的工作者得到了前往新世界的资助的。在出亡后的第二年上,这青年便得以会见他心中的英雄约翰·万次郎,并获准参加其新的行动。森林对面来的那个人能够以有力的介绍者身份影响约翰·万次郎,看来他有可能是与土佐藩有瓜葛的秘密工作者。这封信,是青年报告他于文久二年年底,搭乘约翰·万次郎的捕鲸船驶离品川的情况的。青年在船上做水手。第二年年初,他们的船抵达小笠原岛,就势直奔渔场,捕到了两头幼鲸,尔后由于粮草缺乏而重返小笠原岛。晕船自不必说,加之与同行的外籍水手颇多龃龉,曾祖父的弟弟便放弃了捕鲸船上的工作。然而,这位长自林间洼地的青年,毕竟遇到了两头活生生的幼鲸。
第二封信的日期为庆应三年。文中突然展露出来的旷达自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