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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有些愣,而他的同伴却很刻板,这种不一致的情形会惹出麻烦的。她何必呢?她
可不是像他们那种脑筋,一棵树上吊死的。果然,艾克不让她走了。她好歹哄他站
起身,离开咖啡座,挽着他的胳膊,将他送往电梯。那两个年长的对阿三说道再见,
就要从她手里接过艾克。可是艾克却搂住了她,怎么也不松手。小姐为他们扶着电
梯门,等他们进去。可他们却拉扯成一团,无从分手,阿三对艾克百般温柔,劝他
松手。那两个显然恼火了,有个性急的,竟把阿三从艾克怀里往外拽。这情景说实
在很不像样。一些人从他们身后走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上去了。小姐静立在他
们身后,等待他们了断后再开电梯门。而他们相持不下。
他们奇异的姿态引来了人们的目光,那些外国人,尤其是日本人,事不关己高
高挂起地低头走过,装作看不见,喜欢看热闹的中国人则不然了,都往这边引头伸
颈地张望。阿三心慌了,觉得大事不好,她带着求饶的目光对拉她的那个说:先上
楼再说吧。想不到这话更加激怒了他,他一直对阿三没好感,她莫名其妙地参加进
来,搅和了这个夜晚。阿三越向他解释,他越以为阿三是非进艾克的房间不可。他
们都是第一次来中国,对这个开放的社会主义国家毫不了解。他们的心情一直很紧
张,到了这时,受侵犯的恐惧就忽然成了事实。最终,他竟然叫起了“警察”。
此时,大堂里秩序依;日,钢琴在弹奏《魂断蓝桥》的插曲,《一路平安》。
柏树终于走出视野,车停了。车门打开,那个年轻的女警察先下了车。然后,
劳教人员络绎而下。阿三下车时,感觉有人在背后推了一下,险些儿没站住脚,几
乎是从踏脚上跳下去的。她回头一看,正是那个先前做下流手势的女劳教,她若无
其事地迎着阿三的目光,阿三瞪了她一眼。全体下车后,按照出发前分好的组排成
小队,由前来迎候的管教中队长带领去各自的队里。
行李卸下来了,各人提了各人的,走进这坐落于空旷农田中的大院。正午过后
的阳光静静地照着,院子里除了她们这些新来的,没有别人。院墙上方是黛色的山
影,由于天气晴朗,边缘分明,连萦绕不绝的白色雾气都清晰可见。阿三和另两个
女核属一个中队,包括那向她寻事的。阿三的头上扣了一顶草帽,压得很低,帽檐
的暗影完全遮住了她的脸,走在前边的中队长是瘦高的个子,穿着警服,没戴帽子,
一束没加修饰剪的马尾辫垂在背上,她一直没有回头,似乎确信她们是跟在背后,
老老实实地走着。走到院子深处的一个巷口,她拐进去了,前边是一扇铁门,她摸
出钥匙开门,里面是一个天井,天井的三面是房间。房门口坐着一个女孩,手里编
织着一件毛线活,一见中队长便站了起来。中队长让阿三几个在几张空床上安顿下
来,先吃午饭。因考虑到她们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就照顾休息到两点,再去工场
间劳动。说话间,那房门口的女孩已替她们打来了三暖瓶热水和三盒饭菜。
阿三看看表,已经一点多了,她把被褥铺开,在床沿坐下,没有去动铁盒里的
饭。那两个已经与这一个老的熟识起来,问她为什么不去工场间,回答说是“民管”,
就是负责管理劳教们生活的。她们开始吃饭,铁勺搅得饭盒当当响。吃着吃着,其
中一个便哭起来,说她父母要知道她在吃着这个,不知要多么伤心。老的就劝她,
说吃官司都是这样的,再说,她父母在上海,怎么会知道?寻阿三事的那个则冷笑
说:你会吃官司吧,不会吃官司不要吃。听起来是蛮横无理的,阿三看着她,心想
这是头一个难对付的,她和阿三不是在一个收容所里,到了车上才第一回见面,阿
三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自己有仇。
阿三在床上躺下,伸直身于,双手枕在脑后。她看着门外的太阳地,太阳地上
有一个水斗,边上放着一只鞋刷,在太阳下暴晒着。虽说是十月份,可是这里的太
阳依然是酷热的。几个苍蝇嗡嗡地盘旋着,空气里散发有一股饭馊气。床头的那三
个压低了声音在说着什么,很机密的样子。然后,两点钟就到了。
阿三的新生活开始了,来农场之前,阿三从收容场写给女作家一封明信片,请
她帮忙送些日用品和被褥来。女作家来了,借着她的关系和名声,允许在办公室里
和阿三单独会面。一上来,她几乎没有认出剪短了头发的阿三,等认出了,便说不
出话来了。停了一会儿,阿三不好意思地一笑,说:现在,从你客厅走出来的,不
仅是去美国,还有去吃官司的。女作家讥讽道:谢谢你改写历史。又干坐了一会儿,
女作家打开她带来的大背囊,将被褥枕头,脸盆毛巾一件件取出,摆了一桌子,最
后,将那大背囊也给了她。告诉她,已经将她的房子退了,东西暂时放在她家,还
有一些带不走的,她自作主张送了隔壁的邻居,那一堆旧画,她想来想去,后来让
评论家一车拉走,但是她让他写了个收据。阿三这时插嘴说:给他干吗?一把火烧
掉算了,女作家并不理会,将一个小信封塞在她手里。阿三一看,是五百块钱,就
说:以后我会还你。女作家说了声不要你还,声音有点哑,几乎要落下泪来。阿三
皱了皱眉头,就站起来要进去,女作家说:我好不容易来了这里,你倒好。才几分
钟就要我走路。阿三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要我家里人来吗?就是不想看他们哭,
现在,你代他们来哭了。女作家咬着牙说:阿三,你的心真硬啊!说罢站起身就走
了。
现在,阿三的新生活是在羊毛衫后领上钉商标。商标要用两种线钉上,朝外的
一面是分股的羊毛线,朝里的一面是丝线,两面都不能起皱。许多人都干不来这活,
大批的需要返工,阿三却立刻掌握了。
这批活是生产大队长硬从上海的乡镇企业手里争来的,以缴纳管理费为条件。
交货的期限本来就卡得死,再加上交通不便,又需要一个提前量。因为活计难做,
老是返工,拖了时间,如今只得加班。大队长几乎一个星期没有睡觉,喉咙哑了,
眼睛充血,嘴上起了一圈泡。如今,农场需要自负盈亏,农田上的产值毕竟有限,
还是要抓工业和手工业,干部们调动了所有的,也包括劳教人员在内的社会关系,
争取来一些活儿,往往都是条件苛刻。由于这些活儿都是从各处求来的,每一种都
需要现学现做,这些劳动力又是流动的,无法进行技术培训,都是生手,因此便大
量消耗了时间和体力。眼下这批羊毛衫的加工单,一上手大队长便明白她是被吃药
了。显然是那乡镇厂自己吃不下来,转嫁于他们的,还可以从中赚取管理费。每一
道工序都是难关,都需大队长亲自攻克,再传授传教。现在来了一个心灵手巧的阿
三,大队长真有些喜出望外。她几乎要把她供起来,让那些手脚笨拙的女孩为她送
茶送水,绞湿毛巾擦脸,不让她离开缝纫机半步。
阿三在这机械的劳动中获得了快感。羊毛衫在手里听话而灵活地翻转着,转眼
间便完成一件。在她手下折叠羊毛衫的人,都几乎是被她催逼着,不由也加快了手
脚。工场间里所充斥的那股紧张的劳动气氛,倒是使这沉寂的丘陵上的大院活跃了
起来,增添了生气。时间就在这样的埋头苦做中过去了,天渐渐黑到了底,开了电
灯,饭车早已等在外头,就是停不下来去吃,却也不觉着饿。人,就像一件上了轴
的机器,不停地运作下去。
阿三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好像来到这里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十年二十年,一
切都得心应手,异常顺利。
阿三甚至有些喜欢上了这劳动,这劳动使一切都变得简单了,它填满了时间,
使之不再是难挨的。有时候,她猛一抬头,发现窗外已经漆黑一片,而窗里却明亮
如昼,机器声盈耳,心里竟是有些温馨的感动。只是那张床铺是她几乎不敢躺上去
的,一躺上去,便觉浑身再没一丝力气,深深地恐惧着下一日的到来。她甚至是不
舍得睡着,好享受这宝贵的身心疏懒的时间,可是不容她多想,瞌睡已经上来,将
她带入梦乡。就像是一眨眼的工夫,哨子又响了。大还黑着,半睡半醒地磕碰着梳
洗完毕,就走去工场间,那里亮着灯,生产大队长已经干开了。每个人都怀疑着究
竟是昨天还是明天,是早晨还是夜晚,就这么懵懵懂懂地又坐到了机器前边。当身
体第一阵的软弱和不知所措过去之后,一切就又有了生气,又回到了昨日的节奏。
不过体力却是新生的,像刚蓄满的水。接着,天就亮了。
现在,阿三成了技术指导,有哪一处没法解决的,阿三去了,便解决了。大队
长看她的眼光里,几乎流露出讨好的神色。作为生产大队长,她最苦恼的是她不能
够挑选她的劳动者,这阿三,真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由于对阿三的偏爱,不自觉地,
她便也比较袒护她。比如阿三新蓄起修尖的长指甲,她就装作看不见地过去了。可
是这却被同屋的劳教告发到中队长那里,受到扣分的处罚。
阿三知道是谁告发的她。
这是十六铺一带十分有名的人物,绰号叫“阳春面”,意思是她的价格仅只是
一碗阳春面。这使她在劳教中处于低下的地位。而像阿三这种她们所谓的,做外国
人生意的,则是她们中间的最上层人物。随之排列的是港台来客,再是腰缠万贯的
个体户,阳春面的对象。却主要是来自苏北的船工。这使她对阿三怀着特别嫉恨的
心情。但恨归恨,却还不至于让她事事向阿三挑衅,理由还有一条。
就像阳春面的来龙去脉在人们中间相互流传一样,阿三的流言也在劳教中间传
播。那就是当她为自己辩护时,对承办员所说的:我不收钱的。就这样,阿三也有
了一个外号,叫“白做”。阳春面对此一方面是不相信,觉得她是说谎抵赖假正经,
另一方面却愿意相信,这样她似乎就可以把阿三看低了。因此,当她向阿三寻衅的
时候,也是带着些试探的意思,试什么呢?似乎是,连她自己也不能确定的,试一
试,她能不能与阿三做朋友。这种心情既是复杂的,又是天真的,甚至带有几分淳
朴。
阿三当然知道自己的绰号,但她不动声色地听凭它悄悄流传。她才不屑于和她
们计较。其实,当她对承办员说出那句“我不收钱”的时候,心里立刻就后悔了。
她怎么能期望这个刚从专科学校毕业的,唇上刚长出一层绒毛却一脸正气的年轻人,
理解这一切,这是连她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啊!事实上,说什么都是白说,什么都无
法改变,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总算,还都过得去。好虽好不到哪里去,可也决
没坏到哪里去。
那远处的黛色的山峦,看多了,便觉出一股寂寞,茶林也是寂寞的,柏树是寂
寞之首。
阿三原本是不搭理阳春面的,可她那些粗鲁委琐的小动作,也实在叫她腻烦了。
她也没有大的冒犯,因阿三是生产大队长的红人,真惹翻了她不合算,所以她只能
小打小闹地骚扰她,比如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