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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不会落入平凡的结局。
丘陵上没有一个人,只有阿三和那棵柏树。她茫然地走着,雨雾和夜色遮断了
路途。她也不去考虑路途,只是机械而勤奋地迈着脚步。她打着寒噤,牙齿格格响,
好像在发出笑声。她忘记了时间,以为起码是第二日的凌晨。当她眼前出现农舍的
灯光,她竟有些意外,她以为那是永远不会出现的了。她停了停脚步,同时也定定
神,发现那灯光其实离她很近,只一百米的光景。到了此时此刻,她才感到一阵恐
惧,她惊慌地想:要是那农民去报告农场,该怎么办呢?她的腿忍不住有些发软,
这一百米的距离走得很艰难。她心里想好,要是那农民流露出可疑的行迹,她立即
拔腿。这么想定,心里才镇静下来。
走近灯光,她嗅到了饭菜的香气,还有烧柴灶的草木炭气。她恍悟到,这其实
还是晚饭的时候。这人家的饭再迟,也不会过八点吧。她打量着这一座房子,是一
座平房。正面一排三间砖瓦房,两侧各两间茅顶土坯屋,一边是灶屋,已经关灯熄
火,一边是放杂物的,连着猪圈,没有院墙。正房的门紧闭着,就像没有人住,两
边的窗洞里却透出些暗淡的灯光。阿三走近门前的时候,踩着一摊鸡屎,险些滑跤,
她轻轻叫了一声,稳住了身子,然后就去敲门。门里传来女人的声音,问是哪一个。
阿三说大嫂,开开门。女人还是问哪一个。阿三说,大嫂,开开门,是过路的。女
人执拗得厉害,非问她哪一个不可。阿三再敲门,门里就嚷起来:再敲,再敲就喊
人了,农场里住着警察呢!阿三这才想到,像这样靠近着劳改农场,单门独院的人
家,是怀着多么强烈的恐惧。
阿三停了敲门,可她觉得疲乏透顶,再也迈不开步子了。她沿着灶屋慢慢走着,
防止着脚下打滑,走到了屋后。那正房的背后,有一扇后窗,支着长长的雨檐,阿
三便在雨檐下坐下,歇歇脚再作打算。
她蜷起身子,抱着双膝,埋下了头,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忽然恍如梦中。
她困倦得要死,睡意袭来,好几次她歪倒了身子,不由地惊醒过来,再又继续瞌睡。
天地都浸润在细密的雨声和湿润里,是另一个世界。她渐渐学会了这么坐着睡觉,
身体不再歪倒。她忘记了寒冷和下雨,瞌睡的甜暖罩住了她。她好像是睡在床上,
阳春面的脸庞渐渐伏向她,她看见她额角上的青块,不由地一动,醒了。
这一回,她完全清醒了,听见有小虫子在叫,十分清脆。她有些诧异,觉得眼
前的情景很异样。再一定睛,才发现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层后面移出,将一切照
得又白又亮。在她面前,是一个麦秸垛,叫雨淋透了,这时散发着淡黄色的光亮。
她手撑着地,将身体坐舒服,不料手掌触到一个光滑圆润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
个鸡蛋,一半埋在泥里。
她轻轻地刨开泥土,将鸡蛋挖出来,想这是天赐美餐,生吃了,又解饥又解渴。
她珍爱地转着看这鸡蛋,见鸡蛋是小而透明的一个,肉色的薄壳看上去那么脆弱而
娇嫩,壳上染着一抹血迹。
这是一个处女蛋,阿三想,忽然间,她手心里感觉到一阵温暖,是那个小母鸡
的柔软的纯洁的羞涩的体温。天哪!它为什么要把这处女蛋藏起来,藏起来是为了
不给谁看的?阿三的心被刺痛了,一些联想涌上心头。她将鸡蛋握在掌心,埋头哭
了。
1995年9月11日初稿
1995年10月17日二稿
白茅岭纪事
01
去白茅岭是在六月一个突兀的暑天里,气温高达三十六度,小车没有空调装置,
烈日晒透了车顶棚,中午时分,却又抛锚。公路在阳光下亮得眩目,想去找一点水
洗脸,有一个男人指示我去一口井边,绕了一圈没看到井却又绕回到那男人跟前。
后来有一个卖冰棍的人来,就买了冰棍。到白茅岭劳改农场场部时,已近三点。晚
上,场部为我们接风,还安排看一场电影《大侦探》,因这一天又热又倦,便谢绝
了电话。原以为山区是避暑的地方,有许多参天的大树,且又泉水淙淙。可是展目
望去,只是低矮起伏的茶林和稻田,几棵柏树孤零零地站着,被骄阳最后的光热,
烤的得焦枯了。以后才知,这是丘陵地带,夏季甚至比平原更要炎热,冬天则更寒
冷。
到白茅岭来采访,原因是有两个:第一,这里一定集中了最有故事的女人;第
二,这里的女人没法拒绝我们提出的任何问题。就是说,我们保证可以在此得到故
事。这将是些什么样的故事呢?它和我们通常的经验有什么不同?这些故事又会使
我们对世界和人的看法产生什么样的变化?这就是使我们兴奋而充满期待的。在这
之前的一个夏季里,我每逢周五这一日,就去上海市妇联信访接待站旁听。上门寻
求帮助的妇女,所遇问题大约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生活上的困难,比如产后继续请
假的障碍,双胞胎的独生子女费和托育费的处理,因未婚先孕而单位给予惩罚的不
公和粗暴,病假工资的有无多少等等情况;另一类是婚姻恋爱纠纷,故事往往是在
这一类里。上门的妇女以女工居多,还有一些无业或待业的青年。因为知识妇女解
决问题的渠道和方式比较多,一般也不愿旁人插手个人的事情,私有观念比较重吧!
坐在妇联明亮的大厅里,落地窗外是阳光普照的花园,麻雀在法国梧桐的荫地里叽
喳,听一个发生于火车站个体户小餐馆里的故事,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我想:
就在这一刻里,在这个城市的许多光明或黑暗的角落里,究竟在发生着什么呢?自
己的经验显得很不够用了。有时候还会遇到一些悬案,有一日,一个母亲陪了她遍
体鳞伤的女儿来,诉说一段冤情:这女儿已嫁到男家,有一孩子,丈夫在外地帮助
某小厂生产,周末才回。楼下住着公公,婆婆和一小保姆则住隔壁一幢房内。一日
清晨六点,公公看见楼上有一陌生男人走下,便叫捉贼,并上前扭住,不料那人忽
亮出一柄水果刀,公公一惊,松了手去,那人夺门而去,刀却落在地上,据认,这
是媳妇房内的水果刀。于是公公兴师动众,叫回儿子,逼着媳妇说出隐情,媳妇大
叫冤枉,被责打了一个通宵。里委和各方单位都来进行调查,结果是:媳妇死不承
认留宿过一个男人;公公咬定有一个男人清晨从楼上走下;而没有任何一人见过他
所描绘的男人在清早时走过弄堂,唯一的证据是这把水果刀。媳妇说这刀并不在她
房里,就吵嚷着要去查验刀上的指纹,一时也不知上哪里去查验,于是就来到了妇
联。这极像是一部推理片的开头,可能性极多。我和信访站的同志聚在一起,从各
个角度追究这个事件,却也毫无结果。后来,那母女俩再也没有来过,便也无从了
解事情的发展和结局。这里的故事往往是一个开头或者片断,充满了暗示和预兆,
使我们开动了想象力,但因经验和认识的局限,终于也无法推测成完整的故事。有
些话又不能问得太多,这会使人感到受了侵犯,尤其是我旁听的身分,常常遭到人
们戒备和讨厌的目光,而白茅岭就是不同的地方了,人们的故事己告一段落,我又
有权利向她们提问,这不符合人权精神,可这就是我来此地的动机了。
炎热使我意气消沉,由于电力不足,风扇旋动得非常缓慢,有气无力的,灯光
也昏暗。隔窗可见一条柏油路,隐在路灯下,路边是一些花圃,有乘凉的人们走着
或坐着。女劳教大队在距此三十里的枫树林,已经有许多记者、作家,编剧、导演
去过那里,写回许多报告,还拍摄了一个多集电视剧,名叫《女警官》,近日就要
上演,据说干警和劳教人员都参加了表演。我不知道这一趟来会不会有新鲜的发现。
早晨,在招待所食堂吃了饭,就去路口等着上车。原先,一个星期才有一次接
送,使干警们很不方便。往往她们的丈夫是在另一个劳改或劳教大队工作,一周也
仅能来回一次,孩于就无人照管了。在白茅岭农场,主要的职业只有一个:干警。
现在,女劳教大队每天早晚接送,有一辆专门的大客车,开车的是一个卷头发的小
伙子。七点半时准时开车,沿途会停几次,有去枫树林小学读书的孩子搭车,他们
下车时便齐声喊道:“谢谢爷叔!”我注意到他们说的是上海话,将“叔叔”说成
“爷叔”,虽然,上海对他们是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在一九五三年从上海来到此
地,披荆斩棘开创农场的垦荒者,当是他们的祖父甚至曾祖吧。
汽车走的是一条土路,起伏蜿蜒,当拖拉机迎面而过时,便扬起漫大的尘土,
蒙住了视线,路边是茶林和稻田,柏树总是孤零零的,在视野中停留很长时间才消
失。车中大都是二十多岁三十岁的女孩,她们往往是在幼年的时候,跟了母亲到这
里来。其时,父亲们已在此铺了土路,建起茅草的房屋,上海只留给她们模模糊糊
的记忆。
到了女劳教大队,女孩子们下车各赴各的岗位,一位姓王的大队内勤管理向我
们介绍了概况。我们知道女劳教大队是在一九五八年开始办的,“文革”中停办,
一九七二年时再成立,是中队的规模,一九八四年又重为大队。其间劳教人员最多
时达七百,目前是三百多。在编干部九十二人,其中百分之七十八是从职工中提干
上来,百分之十七从安徽屯溪招工(白茅岭占地安徽屯溪),百分之五由上海警校
分配过来。大队的编制为四个中队,有正副大队长三人,党支部书记一人,正副中
队长共八人。一二中队是普通中队。三中队称为“二进宫”中队,即每人在此之前
都有一次以上的处罚记录。一百零六人中,八十一人曾经劳教;十一人妇教(即妇
女教养所),判过刑十人;少教过四人。四中队名叫“出所中队”,是临近解教三
个月前转入的,对她们的管理比较宽松,使之回到社会中时较易适应。在目前三百
三十四个劳教人员中,“流氓”百分之八十七点六,“偷窃”百分之九点七,“诈
骗”百分之一,“其他”百分之一点四。劳教的生活主要是生产劳动,然后读书、
学习、队列操练,等等。如今白茅岭努力要实现经济自给,各大队都有经营的任务,
女劳教大队主要是服装、羊毛衫和玩具的加工。由于劳教人员流动性大,很难有熟
手,所以定额指标无法提高。并且白茅岭地处边远,交通不利,又很难向厂方争取
加工活儿,工厂往往把难做、利薄的活儿给她们,条件又极苛刻。于是在我们去到
白茅岭的时候,女劳教大队正被一股紧张的生产热潮席卷,管生产的副大队长急得
跳脚,只听其声不见其人,到处是她的指令,不可违背,刻不容缓。在此同时,文
化统考逼在眼前,队部又正组织一场歌咏比赛,都在向大队长讨时间。
下午,我们翻阅了全部的档案卡片,预备一张采访的名单。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