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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接受了现实。这过程中有一些疑点是她无法解释的:她送走男友后是因什么理由
再留下跳舞,她凭什么跟随一个陌生人去他的客房,这人又为什么目的而请她去?
当然我们并没有问她这些,我们经历了这些谈话,已经习惯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所
有的人都将自己说成是无辜的,纯洁的,她的神情都是同样的恳切,叫人同情。我
们渐渐地抑制了我们愚蠢的文学性的怜悯心,而这怜悯心最终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则
是在离开白茅岭以后。我们说队长说你每天都要写日记啊!她先说是瞎写写的,然
后又说在这样的地方,不写写东西又能做什么呢?乱哄哄的,周围没有谈得来的人,
那些人或者吵架打架,或者搞什么“A角B角”的同性恋,太无聊了。这些人都是心
理变态,硬说那个“A角”像男人,说你看你看,她多么像男人啊!可她横看坚看还
是一个女人。伙食也很糟糕,难得吃肉也都是猪头肉,大家都奇怪,这里怎么会有
这样多的猪头肉,都说白茅岭的猪是长两个头的。这次歌咏比赛,非要她写串连词,
还要她朗诵,说她普通话说得好……最后,我们送她进去时,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说:你穿得多么朴素啊!我说,是啊,我们也不懂,听说你们这里不能穿裙子,不
能穿没领子的衣服,其实我也热得很,可是你们都穿裙子!她就说:那些规定是对
劳教的,裙子可以穿,可是每一季不得超过三套衣服。要是我是你,那我简直不知
怎么才好了!她忽然说了这么一句,使我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她眼神有些迷惘、又
有些陶陶然地望着远方,走进了大墙里边。她在做什么白日梦呢?为了这些荒谬的
白日梦,她准备付出多少代价呢?
劳教们又在工场间加班了,只有几个值班队长在,办公室都锁了门,比平时安
静多了。四周都是茶林和稻田,假如要逃跑,往哪里逃呢!女劳教已保持了多年无
逃跑的记录,过去,这里曾经逃跑成风。她们总是先到一户农民家,给他们钱,住
宿一夜,再往上海逃,到了上海,住上几天,有一些就又回来了。太阳当空,天上
没有一丝云彩,四下里无一人。
下午我们到四中队找昨日那位哥哥的妹妹,负责小分队的队长说她已离开小分
队,到二中队去了。问为什么离开小分队,那队长说这人就是长得好,可是特别笨,
什么也学不好,并且很别扭,说她几句,她就什么也不做了,很难弄,便把她打发
回去了。队长又说,她的哥哥倒特别好,“五一”节时,演出须每人有一套运动服,
她哥哥接信迟了,生怕赶不上演出,带了运动服直接送了来。她哥哥是为了她不结
婚,帮她带孩子。我们问:她哥哥怎么对她这样好呢?而且他结婚不结婚和她有什
么关系呢?队长说:谁知道!于是我们又到二中队,要求见这个劳教,她是仓库管
理员,所以我们就去了仓库。她果然长得很好,身材很匀称,很秀气,鹅蛋脸很俊
俏。我们想起了昨日那个六岁的男孩,觉得很像他的母亲。她以一种熟人般的态度
看着我们,很不见外似的,问我们从哪里来,做什么工作,然后就问,上海某某话
剧团的某某某,你们认识吗?上海儿童艺术剧院的某某某,你们认识吗?上海某某
团体的某某某,你们认识吗?如果我们说认识,她就微笑着说,我们是朋友;如果
我们说不认识,她也微笑着说,我们是朋友。
白茅岭纪事
05
当她问到上海音乐学院的某某某时,她脸上忽流露出一丝惆怅,放轻声音道:
我进来的那天中午,我们在一起吃午饭的。停了一会儿,又说,假如我要不进来,
他就会和我结婚。她眼睛看着前面墙上的地方,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而她又很快
回过神来,说她在这里过得不错,开始在食堂,后来在小分队,她不喜欢小分队,
在那里很没意思,乱哄哄的,每天早上还要练功,她就不要待了,来到这里,又看
仓库,过几日要歌咏比赛,队长要她去辅导,因她是小分队来的。她说起话来左顾
右盼,搔首弄姿,语气又很轻浮,听起来就像在说梦话。我们很想打击她一下,使
她回到现实中来,险些儿将她哥哥来到此地终又回去的事情说出了口。可她话头很
快一转,说她明年八月就可出去,到那时,她的儿子就将上小学一年级了,九月一
日那一大,她将送她儿子上学,第一天上学,总是要妈妈送的。她眼睛里有了泪光,
使我们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这一回,她沉默了稍长的时间,我们就问起那华
亭路的商贩。她说那人五十多岁,对她很好,对她儿子也很好,时常给她钱,衣服,
对她说,不要去和小青年搞,搞出感情来就没意思了。她很怀念地又低了低头,紧
接着又左右顾盼起来。她好像很容易就进了角色,并且很胜任似的。她的话很多也
很碎,打也打不断,眉飞色舞的,将她过去,眼下,以及将来的情景都描绘得很有
色彩。这时我忽然很想证实一下,她是否真有一个台湾叔叔,思索了一下应怎么问
起,这时她开始谈到出国的事情,说曾有人邀她出国,被她婉拒了,现在却又有点
动心。我就说你自己家里是不是有亲戚在海外呢?她说,听她父亲曾经说过,她有
一个叔叔,是在国民党部队开汽车的,解放前夕,去了台湾。这时候,我们感到很
难将她哥哥的话告诉她了,无论她是多么令我们讨厌,是多么矫揉造作,想入非非,
可一旦要是知道,她的哥哥、儿子,还有台湾叔叔已经来到大墙外面却又返回,她
的角色意识再强烈也抵挡不住这打击的,不知会闹出什么样的事来,弄得不好收场。
在这里,自伤与他伤的暴烈事故时有发生,我们无权再制造一件。倘若为了我们追
求戏剧效果的行为,队长们却要承担其严重的后果,那实是很轻薄的举动。我们什
么也没有说,就离开了仓库。
劳教们很狡猾,避重就轻。总是能够绕过重要的事实去说别的。但从她们的谈
话中,却也不时传达出一些信息,使我们窥见到她们的那一个世界。比如,当她们
面对男人的那种要求时,她们常常说:人家这样恳求,怎么好意思呢?还比如,那
华亭路的商贩,劝那女孩不要和小青年搞,“搞出感情就没意思了”。在她们的世
界里,道德与价值的观念、法则是与我们这个世界里,由书刊。报纸及学校里的教
育所代替的法则。观念不相同的。她们生活在一个公认的合法的世界之外,她们是
如何抵达彼处的呢?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日子过得有些快了,白茅岭的印象似有渐渐陈旧,采访有些大同小异,千篇一
律,对明天不再抱有好奇心,有些得过且过。早晨与傍晚,客车走在途中,窗外的
风景也已漠然,低矮的茶林一望无际,显得荒凉,柏树总是孤独地一株两株,久久
停留在视线中。在无雨而干燥的日子里,尘土便烟雾般地涌起,挡住了后窗,汽车
在雨后干涸了的车辙上颠簸,摇摇晃晃。一九五三年的时候,第一批干警和第一批
犯人来到此地时,这是一片什么样的情景呢!据说有野狼出没,在夜晚里长声嚎叫,
召唤着迷路的狼崽。明月当空。孩子们又在齐声吼叫:谢谢叔叔,小学校到了,孩
子们转眼间消失在一片树丛后面,他们长大了做什么?做第三代干警吗?
星期一的早晨,队部又呈现出繁忙的景象。干部们商量,要送那位严管的女孩
去宣城精神病院研究所做鉴定,这是通过一位学校老师的哥哥联络的关系。那女孩
在严管其间依然如旧,严管对她没有明显的效果,干部们说:如真有精神病,马上
放她回去,如不是,就好好地收拾她,提起她,人们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挫伤了管
教干部的权威感和自尊心。
在我们情绪低落兴味索然的这一天里,很幸运地遇到了那个气质最高贵的劳教,
她使我们保持了美好的观念,她的不卑不亢的气度,她的自尊与自爱,她直到如今
尚具有健全的人性,正常的情感,使我们之间能够进行一场至今为止最为平等和诚
恳的谈话。由于她的这一切素质都是历经了这一切而保持的,因此,她的稳定和坚
强给我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使我们选择她来做采访对象的原因,是她出生于
一个军队干部共产党员的家庭,她的案情是在深圳卖淫。曾有一次,她的父亲,一
名老共产党员,带了她的长期姘居的情人,一位在深圳开办公司的香港人,路途迢
迢地来到枫树林看她,这是一个意外的情节,她经过我们的窗口然后才走进房门,
至今还记得她挺拔的身姿从窗前掠过的情景,那天早晨的太阳又特别清新。她穿了
一件湖蓝色的确凉短袖衬衫,一条蓝色的线裤,脚下是一双浅黄色有网眼的浅帮平
跟鞋,这双鞋能使我们想象她在沿海的新型城市里是如何光华照人地出场。她有一
米七十二三的身高,模特儿型的,坐相很端正,神态凝重而安静。她使我们静止了
有一分钟或者一分半钟,觉得以往的所有问题对于她都将是不够尊重的,也将损害
我们自己的形象,她是众多的劳教中唯一一个使我们想起并注意到我们自己形象的,
这不是普通的女人的魅力。开始她垂着眼睛,后来她抬起眼睛笑了,说:有什么问
题你们问好了。我们不由也笑了,气氛这才轻松了一些。不久我们将发现,在这场
谈话中,她其实是处于主动的地位。她是第二次劳教,第一次是在上海妇女教养所。
对于上一次的处理,她是不服的,她说:哪一个女孩子谈恋爱是谈一次就成的呢?
这次我服的——她说。她服的是什么?她又错在哪里呢?她说话很含蓄也很得体,
头脑清楚,使我们不好穷加追究。她说她中学毕业在某个单位工作,厂里有个中年
人,是个画家,因是右派而被下放做工人,受到人们的歧视。而她总是待他很好,
并且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回避对他的好感,比如在医疗室看病时,让座位给他。
然后她就和他成了好朋友,他还教她画画,——我们想起黑板报上的题图,问是不
是她画的,她说:是的。渐渐,就有了议论,她无视这种议论,依然与他接近。提
起他时,她依然充满了温存的心情,她怀恋他说:假如不是遇见了他,我的生活也
许就和大多数女孩一样,结婚,再生个小孩……他对她的影响究竟是什么样的?他
使她走的是什么样的另一条生活道路?这条生活道路带给她的是幸还是不幸呢?当
她结束第一次教养,回到单位,人事干部劈头就一顿训斥,这使她无法忍受。正好
有个前一年去深圳工作的朋友写信邀她去玩,她便去了一次,她发现深圳是个适合
她生存的地方,朋友又帮她在一家公司里找到了工作,于是她便回上海办理辞职手
续,人们问她找到什么好工作了,她只说是去做水产生意,然后她就飞到了深圳,
在那里就遇到了那个香港人,他们公司的老板。你在那里做什么呢?我们问。她说,
帮助老板做生意。他教我,开支票,谈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