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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还在那里祈求地举起双手说:“我实在受不了,我跟你说……我不能,我不能。别再问我为什么,我求求你……可你相信我,我实在不能再忍受下去……我不能。听我的话,就这一次.为了我,就这~次……”
这时,那边又响起了丁丁当当的琴声。妻子望着丈夫,不由自主地被他的乞求所打动,向他瞥了一眼。可是,她看到的却是丈夫那副十分令人发笑的样子。这个矮小的胖子,脸红得像中风一样,目光浑浊,双眼红肿,从那过短的衣袖里伸出的双手抖个不停。看到他的这副可怜相,真够叫人难受的。她怜悯然而却冷冷地说:
“这可不行。”她果断地回答,“今天我们已经答应他们去远游……而明天走,可我们租了三个星期的房间……这也太可笑了……我看没必要离开这里……我留在这里,艾琳娜也……”
“那么说我可以走了,是吗?……我在这里妨碍你们……妨碍你们……妨碍你们尽兴。”
老人怒不可遏地打断她的话。猛然间他把佝倭起的身子一挺,双手握成拳头,额上绷起了一道道青筋。看样子,他要说什么或是要挥拳打人。可墓地,他一个大转身,吃力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越来越快地走上楼去,像是有人在后面追赶他似的。
老人气喘吁吁地快步上了楼。他现在跑回到自己的房间,单独一个人,压住火气,免得由于过分的激动而干出蠢事!当他刚一走到最顶层时,只觉得像有一把利爪在他的五脏六腑里扯动,突然他面色死灰,手扶着墙壁,踉跄起来。嗅!这剧烈的、灼热的痛苦啊!他咬紧牙关不使自己喊叫出来,弯曲着身体,不停地呻吟着。
他很快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胆痉挛。类似这样的情况,在最近一段时间内虽曾多次折磨过他,但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厉害。在这瞬间,他突然在疼痛中记起了医生的叮嘱:“切勿激动。”于是,他在痛苦中愤意地嘲弄地在想:“说得倒轻松,避免激动……医生大人!您倒做给我看看,要是您遇上了这种事,能不激动吗?嗅……嗅……”
老人扭动着身体,一只看不见的利爪在他的体内折磨着他。他步履艰难地慢慢挪到了自己的房门口,撞开了门,一头栽倒在床上,牙齿紧紧地咬着枕头。一躺下,疼痛立刻减轻了,体内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火烧火燎地疼了。这时他又想起医生的另一句话:“应当热敷,再服用滴剂,那就会很快地好起来。”可是,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能帮助他,没有一个人。他自己又没有一点气力走到隔壁房间,甚至连走到电铃那儿都不能。
“这儿一个人也没有,”老人悲痛地在想,“不定哪一天,我会像条狗一样地死去……哦知道,这不是什么胆疼……这是死亡,它在我身上滋长—…·我明白,快完了。什么医生、疗养,都救不了我的命……六十五年,完了,身体全垮了……我知道,是什么在躁横我,在折磨我,是死亡。要是再活上一两年,其实那已不再是生命,而只是在等死,在等待死亡……
可我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生活过?……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光是为了捞钱,捞钱,捞钱,这算是什么生活,光是为了别人,可现在谁来帮我卜……我有过一个妻子:她是一个姑娘时,我娶了她,我接触了她的肉体,她给了我一个女儿。多少年来,我俩同床共枕……
可如今呢?她现在在哪儿?……我甚至连她的面孔都认不出来了……她和我讲话时,是那样生分;她不再想到我,不再和我同甘共苦……她对我来说是那样陌生,一年甚于一年……过去的一切都不见了,现在的又在哪儿?……生了一个孩子……把她用手捧着养大,我相信过,可以再一次生活,活得更光明,更幸福,生命在她身上继续下去,那就木会完全死亡……可现在,她却在午夜里,委身于那些男人……只有我一个人会死,就我一个人……对于他们说来,我早已死了……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从来没有这样感到孤单钻心的疼痛有时加剧,可随后又缓和下来。但是另外一种疼痛却越来越剧烈地锥刺他的太阳穴,盘踞在头脑中的这些念头,这些坚固犀利、炙热得无情的念头,像楔子一样牢牢地打进了他的头脑中。现在不去想它就好了,不要去想!老人扯下了上衣和背心,虚胖的身体在浆洗过的衬衫里笨拙地难看地抖动着。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按住疼处。“只有这疼痛才使我感觉到我活着,”他暗自思忖着,“只有这块疼得发烧的皮肤……只有这才是我的;只有这在里面折磨我的才属于我,这就是我的疾病,我的死亡,这才是我自己……我不再是枢密顾问,我没有老婆,没有女儿;没有金钱,没有家庭,没有公司……所剩下的,只有手指下面所感觉到的:我的身体和里面那种肝胆欲裂的痛苦……其它的一切都是虚无,没有任何意义……痛苦的只是我一个人,关心我的也只有我自己……她fll不理解我,我也不理解她们……哦竟是这样孤苦伶汀,过去还从来没有过。现在,我明白了,我躺在这里,等待着死亡,可太迟了,在我六十五岁就要了结我的一生的时候才明白过来。现在,在他们跳舞、游逛、寻欢作乐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这些不知羞耻的女人……现在我才明白,我是为她们活了一辈子。可她们并不感谢我;我从来没有一个小时是为了自己……
可现在,她们和我有什么相干?和我又有何关系……我为什么还想那些根本就没有想过我的人?……我宁愿像畜生一样死去,也绝不接受她们的怜悯……她们与我还有什么相干……”
疼痛慢慢地、逐渐地减轻了,不再像刚才那样钻心了,也不再需要用手去抚摸它了。但是一块郁结却留在里面,这不像是疼痛,而像是一种异物在向他的体内挤迫,钻刺。他闭上双眼,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屏住呼吸,细心地谛听体内的撕扯、揪动。他觉得,仿佛一种陌生的、未知的力量,先是用尖尖的,现在又是用钝钝的工具在他体内转动,在他密封的身体里,有东西被旋成一片一片,被撕成一条一条,动作不再那么剧烈,他也不再痛苦。但是里面的东西在慢慢地焦化、腐烂,在开始死去。他终生为之奋斗的一切,他过去所爱过的一切统统在慢慢吞噬一切的火焰中化为乌有。在它变软和炭化、被烧成废渣之前,还冒着黑烟,燃烧着。他模糊地感觉到所发生的这一切,这一切就在他躺在这张床上自怨自艾地沉思的时刻完结了,是什么完结了?他谛听着,谛听着。这是他的心在开始慢慢地沦亡。
老人紧闭双眼,躺在幽暗的房间里,半睡半醒。在微寐和清醒之间,他昏昏然、茫茫然地觉得有种湿乎乎的炽热的东西从伤口(这伤口不痛,他也感觉不到)在向里面轻轻地渗透,仿佛他在流血,可是这血是在往里流。血流得并不快,也不使他感到痛136苦,它像一滴滴的泪水,缓缓地流着,轻轻地洒落下来,可是每一颗泪珠都在击打着他的心。这昏沉沉的。
已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默默地吮吸着这些陌生的液体,像海绵一样地吮吸着,变得越来越多,渗了出来,它在胸部狭窄的敏感区膨胀起来,翻涌起伏,开始轻轻地向旁边伸展开去,像~条带子,越来越紧地挤迫着、压抑着僵硬的、脆弱的肌肉;挤迫着、压抑着疼痛的心脏。
最后由于自身的重量而急剧地落了下来。现在(多么痛苦啊),现在这沉重的东西,慢慢地,既不像一块石头,也不像坠落的果实,脱离了肌肉/不,它像一块浸满液体的海绵,越来越低地坠入一种混饨、一种空虚之中,坠入一种完全没有实体的虚无之中。除了他之外,这是一个广表无垠的黑夜。
突然间,刚刚还是温暖、起伏的心房,一下变得死一般的平静,冰冷、空荡荡的,阴森森的,不再听到心房的颤动声和血的流动声,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一切都死亡了。在缄默、不可理解的虚无中,他的胸膛像一具棺材一样,空荡荡,黑洞洞。
这种梦幻是如此强烈,这种迷们又是如此强烈,当他渐渐清醒过来时,他不由自主地去抚摸自己的左胸,看看是不是他的心已经没有了。啊,谢天谢地。在他的手指下摸到的地方还有东西在跳动,发出低沉而有节奏的声响,不过好像在击打空气一样,空,洞洞,他的心不在了。奇怪的是,他仿佛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同他本人分离开来。再没有钻心的疼痛了,再没有回忆来折磨他的神经了。这里面的一切都是沉默的,凝固的,僵化的。“这是怎么啦?”老人在想,“刚才还折磨我那么厉害,刚才里面还热得难忍,刚才每条神经还在痉挛。我这到底是怎么了?”像在一个石窟里一样,他仔细地谛听着体内的动静,是不是里面原有的东西不再动了?混混声,案草声,响动声,跳动声,是那么遥远,完了,全完了—一他谛听,谛听——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再也感觉不到折磨,也没有什么在翻涌起伏,也不再痛苦。这里面像一棵被烧焦的枯树的树洞,黑糊糊的,空荡荡的。这时,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去,或是什么东西正在他的体内死去。血在体内可怕地凝固了。他自己的身体在他下面像一具尸体一样冰冷;他害怕用自己的热手去触摸他。
老人仔细地倾听着。可是,他听不到从湖面上传进房;司来的教堂的钟声,他也没有发觉暮色临近,夜已降临,昏暗已涂抹掉房间里家具的轮廓,就是通过窗户的四角,隐约可见的天际,也完全消逝在黑暗之中了。老人并没有感觉到,地凝视着的只是黑暗,他内心深处的黑暗;他谛听的只是虚无,他内心中的虚无,犹如地凝视、谛听自己的死亡一样。
这时从隔壁房间传来了笑声和欢叫声,灯亮了,从门缝里射出了一缕白光。老人吃了一惊,这是他的妻子和女儿!可不要让她们发现我躺在这里,盘问我。于是,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干吗让她们知道我在发病,这与她fll有何相干?
其实,这母女二人根本就没来找他。她们显得匆匆忙忙,晚饭的锣声已敲过第三遍了。
她们正在换装,从敞开的门里听得到她们的每一个动作:现在她们在开抽屉;现在她们把戒指轻轻地放在桌子上;现在听到皮鞋在地板上的走动声。与此同时,她们谈笑风生,一字一句都十分清楚地传进了老人的耳鼓。起初,两人在谈论和讥笑这三个男人和她们在这次郊游中的趣事。一面忙着梳洗,整容,一面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插话,闲聊。后来,话题突然转向了他。
“爸爸哪儿去了?”艾琳娜问道,感到诧异的是直到现在这样晚,才想起了他。
“我怎么知道?”这是母亲的声音,提起这件事,立刻惹得她满心的不高兴。“可能在楼下等着呢,还不是又在那里没完没了地看他那份法兰克福报纸上的股票行情表,别的事情他都不感兴趣。你以为他会在这里观赏湖光山色?他今天中午已经说过了,他不喜欢这里。他要我们今天就动身。”
“今天就走?……那为什么?”这又是艾琳娜的声音。
“我不知道,谁知道他这是怎么回事。这里的社交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