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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 他早就应该回来了。 准是有事情。”
奇奇科夫没有留意端详女主人。 他想观察一下这个特别人物的住房,想根据住房推断主人的脾气,正如依据牡蛎或蜗牛的贝壳推断呆在里面的是哪种牡蛎或蜗牛一样。 可是他却什么结论也没有得出来。房间也是普普通通的,除了宽敞,没有别的。 墙上既没有壁画,也没有油画,桌上也没摆放古铜器,屋里也没有摆满瓷器和茶具的橱柜,没有花瓶,没有花,更没有雕像,——一句话,好象有些清寒。 屋里摆着一套俭朴的普通家具,靠墙放着一架钢琴,钢琴上蒙了一层灰尘:看样子主妇很少坐下弹奏。客厅通往主人书房的门开着;但是那里也是俭朴和清寒。 看得出来,主人回家只是为了休息,而不是回来生活;为了考虑自己的计划和设想,他不需要书房里松软的圈椅和各种舒适的设备,他的生活不是坐在火焰熊熊的壁炉前边联想,而是在现场苦干。 他的设想是在现场产生的,一产生出来便立即付诸实施,没有必要动用笔墨。“啊!就是他!来啦!来啦!”普拉托诺夫说道。奇奇科夫也凑到了窗前。 一个四十来岁的人朝大门口走来,他举止利索,面目黧黑,头戴一顶毛绒便帽,他的两侧是两个下等人,他俩摘了帽子,跟他边走边谈,好象和他谈什么问题。 一个看上去是普通农夫,另一个象外地来的狡猾的富农,穿一件绿色有褶细腰短上衣。“老爷,您还是吩咐留下吧!”农夫低三下四地说。“不行,老弟,我已经对您说过二十次:别再送啦。 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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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材料已多得没处搁了。“
“康斯坦丁。 费奥多罗维奇,在您这里什么都会有用。象您这么聪慧的人踏破铁鞋也找不到。 老爷您给什么东西都能派上用场。 您吩咐留下吧。”
“我呀,老弟,需要人手;给我送些人手来吧,就别送材料啦。”
“您不会缺人手。 我们那儿整村整村的人都会出来作工的:在家里没有饭吃,我们不记得会有过这么严重的饥荒。糟糕的是您不愿意干脆把我们全买过来,要不然我们会实心实意给您效力的,真的,会实心实意地。 康斯坦丁。 费奥多罗维奇,在您这里可以学到各种能耐。 您吩咐留下吧,这是最后一次。”
“上次你也说是最后一次,怎么又送来了。”
“这次真是最后一次,康斯坦丁。 费奥多罗维奇。要是您不收,就没有人要了。 老爷,请吩咐收下吧。”
“好吧,这次我收下,完全是为了可怜你,不使你白运一趟。 要是下次再送来,就是你央告三星期,我也坚决不收。”
“记住啦,康斯坦丁。 费奥多罗维奇;放心好啦,下次决不送啦。 谢谢。”农夫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他在骗人,下次保准送来:碰运气——是很受欢迎的字眼儿啊。“那么,康斯坦丁。 费奥多罗维奇,开开恩吧……少算一点儿,”走在另一侧的穿蓝色上衣的那个外来富农说。“起初我已经跟你说过啦。我不喜欢讲价钱。我再对你讲一遍:我跟等着赎当的地主不同。 我了解你们这些人。 谁该什么时候赎当,你们都是有清单的。 这有什么惊奇的?他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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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钱用,就只好半价卖给你啦。可是我要你的钱有什么用处?
我的东西放三年也不怕!我用不着去赎当……“
“的确如此,康斯坦丁。 费奥多罗维奇。我不过是……为了今后还跟您打交道,不是为了贪图什么。请收下三千定金。”
富农从怀里掏出了一沓儿油污的钞票。 科斯坦若格洛毫不在意地拿过来,数都没数,就塞到后面的衣袋里了。“哟!”奇奇科夫想道,“简直象揣块手帕似的!”
一会儿,科斯坦若格洛走到了客厅的门口。“咦,弟弟,你在这儿!”他看到了普拉托诺夫,说。 他们拥抱在一起,互相吻了吻。普拉托诺夫介绍了奇奇科夫。奇奇科夫极其尊敬地走到他跟前,吻了吻他的脸庞,也接受了他的亲吻。科斯坦若格洛的容貌是很不一般的。 可以明显地看出他是南方人。 头发和眉毛又黑又浓,两眼好象会说话,闪着强烈的光芒。 脸上的各种表情里都有一种智慧超人的神彩,毫无倦意。 不过,看得出来,他可是一个急躁易怒的人。 他到底是哪个民族呢?俄国有许多非俄罗斯族血统而具有俄罗斯族性格的俄国人。 科斯坦若格洛从未研究过自己的血统,认为这没有什么用并且在家业中也是多余的。 况且除了俄语以外,他也不懂别的语言。“康斯坦丁,你知道我有了个什么念头吗?”普拉托诺夫问。“什么念头?”
“我想到各省去走走,这兴许可以治疗我的忧郁症呢。”
“出去走走?这有可能把你的病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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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帕维尔。 伊万诺维奇一块儿。”
“好极啦!准备到些什么地方去呢?”科斯坦若格洛亲切地向奇奇科夫问道:“立刻就打算动身吗?”
“说实话,”奇奇科夫侧歪着头施了一礼,同时用手抚摸着圈椅靠背说,“我目前的旅行与其说是为自己奔波,倒不如说是受人之托。 别得里谢夫将军,我的密友,也可以说是恩人,请求我去访问他的亲戚。 当然亲戚归亲戚,但是从另一方面说,也可以说是为了自己,因为,的确,且不说走走可能对治疗痔疮有好处,开开眼界、见见世面……不论别人怎么看,到底可以说是一本活书,也是一种学习。”
“是的,去外地看看挺好的。”
“您说的对极啦,”奇奇科夫赞成地说,“确实不错。 可以看到一些看不到的东西,可以碰到一些遇不到的人。 跟一些人谈话也跟得到钱一样。尊敬的康斯坦丁。 费奥多罗维奇,我特地来请教,务请不吝训导,用您的智慧解我求知的渴望。”
科斯坦若格洛觉得尴尬。“可有什么可教的呢?
……教什么呢?
我自己当年穷得也没能读几天书啊。“
“诀窍,尊敬的先生,诀窍!您管理家业的诀窍,您获得稳定收入的诀窍,您创办实实在在的并非虚幻的家产,从而克尽一个公民的天职、赢得同胞们尊敬的诀窍。”
“那么,就在我这里住个一半天吧。我让您看看全部管理过程,把所有的都讲给您听。 您将会看到,这儿什么诀窍也没有。”
“弟弟,今天就留下吧,”女主人转过头对普拉托诺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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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所谓,”普拉托诺夫不置可否地说。“帕维尔。 伊万诺维奇怎么样?”
“我吗,我特别高兴……但是有个情况:我需要去拜访别得里谢夫将军的亲戚。 有个科什卡廖夫上校……”
“他呀……您知道吗?他可是个混蛋加疯子哟。”
“这,我听说过。 我找他没什么事情。 不过别得里谢夫将军,我的朋友,甚至可以说,恩人……不去好象不好。”
“那就这么办吧,”科斯坦若格洛说,“您立刻就去。 我的马车还没卸。他家离这儿不足十俄里,您一口气就能赶到。晚饭前就能赶回来。”
奇奇科夫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马车赶过来,他立即动身去找上校。 在上校那里看到的情景使他感到从未那么惊讶过。上校村里的一切都跟别处不一样。村里乱七八糟的:到处是建筑工地、改建工地,哪条街上都有石灰堆、砖垛和原木垛。 已经建成了一些类似官署的屋子。 一座房子的门前金碧辉煌地写着“农具库”
,另外一座房子的门上写着“审计总署”
,别的房子有的门上写着“村务委员会”
,有的门前写着“村民常规教育学校”。一句话,应有尽有,不一而足!他心想莫不是来到了省会。 上校本人就象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三角脸上神色有些呆板。 连鬓胡子拉得笔直;头发、鼻子、嘴唇、下巴又扁又平,好象刚刚用压轧机压过。他说起话来,好象也是一个务实的人。他一开口就抱怨附近地主们没有知识,瞒怨自己任重而道远。他会见奇奇科夫的态度非常亲切殷勤,取得了奇奇科夫的完全信任,他得意地讲他花费了多少气力才使庄园达到了现在如此繁荣的状况;说使普通农夫懂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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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的侈奢品、艺术和美术能令人产生崇高动机是多么难;讲为了使俄国农夫肯穿德国式裤子、使他们多少感受到一点儿人的崇高尊严需要花多大努力去改变俄国农夫的愚昧;讲他虽然已竭尽全力,现在仍未能使婆娘们穿紧身胸衣,而他一八一四年随团驻在德国时,德国连一个磨坊主的女儿都会弹钢琴,会讲法国话,会行屈膝礼。 他怀着悲天悯人的心情讲了邻近地主们愚昧到何等程度;讲他们如何不体谅下情;讲他向这些地主们说明为了管好家产必须建立办公室、各种委员会以防止各种盗窃行为并达到对各种物品了如指掌的目的,办事员、主任和会计不能降格以求,必须是大学毕业,而那些地主听了这些话竟取笑他;讲他虽然坚信不疑,却不能说服这些地主们,使他们相信倘若每个农民的文化水平都提高到能一边扶犁一边读关于避雷针的著作的地步,这对他们的家业会多么有利。听到这里,奇奇科夫想:“咳,哪儿来的时间呢。 我倒是学会了认字,但一本《拉瓦列尔伯爵夫人》直到现在还没读完呢。”
“可怕的愚昧!”
科什卡廖夫上校末了说。“中世纪的愚昧,没有办法治疗……真的,没有办法!我却可以包医百病;我知道一个办法,最可行的方法。”
“什么方法呢?”
“让所有的俄国人全都穿上德国打扮儿。 只要一这样做,我敢保证,肯定会万事亨通:科学会发展,买卖会兴隆,俄国的黄金时代会到来。”
奇奇科夫凝视了他一会儿,心想“跟这个人看样子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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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拐弯抹角啦“
,于是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开门见山地说他需要一些什么样的农奴,需要签什么样的契约。“从您的话中可以看出,”上校毫不犹豫地说,“您是在提一种请求,对吧?”
“对。”
“那就请您把这个请求用书面形式写出来吧。然后把请求书交到呈文受理委员会。 呈文受理委员会登记之后报到我这里来。 由我转给村务委员会;村务委员会将对此事进行详细调查研究。总经理将会同办公室在最短时期内做出决定来,这样事情就办成了。”
奇奇科夫惊得目瞪口呆。“行啦!”奇奇科夫说,“这要拖多少时间啊!”
“啊!”上校笑容可掬地说“文牍的妙用就在于此!这确实要拖一些时间,可是不会有任何疏漏:各种细枝末节,一目了然。”
“不过,请原谅……这怎么好写在纸上呢?
由于这种事情……农奴在某种意义上……是死的呀。“
“这好办。 您就写农奴在某种意义上……是死的嘛。”
“可是死的怎能写上呢?
这是不可以写的呀。他们既然是死的,可是要搞得叫人看起来是活的才行啊。“
“好吧。 那您就写:‘但是需要或者要求搞得叫人看起来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