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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捂着手?他结结巴巴地说:
“手指头破了。”
“怎么破的?”我赶忙问。
半天他才吞吞吐吐地说:
“割破了。”
“割破了,怎么割破的?”他爸爸接着问。
“为了入团,写血书……
这样怪僻,虽然写了血书,自然还是入不了团。
他热爱解放军,十四五岁连着两年到宣武区征兵处报名参军,人家说他不够年岁不收他,他就一整天站在征兵处不走。晚上被赶走了,第二天大早又去报名参军。征兵同志见这么个脏孩子总来缠着,就耐心向他做说服工作。他不吭声,第二天照样又去。他有较深的近视,知道这会影响他参军,就缠着我要配隐形眼镜。给他配了,因为年龄小,他的参军梦却始终没实现。
高中他入了坐落在西郊的四十七中学。
他喜欢读书,古今中外小说读得不算少。初中时想当关云长,高中时想当马特洛索夫和斯巴达克斯。于是,怪事不断出现:
我们住在西城柳荫街的三合院,大门里的过道是洋灰地,暑假的炎热天,当午,这洋灰地热得像块烧红的铁,可是“斯巴达克斯”精神,却使鬼儿子打着赤膊躺在这块热铁上,一躺几个小时。开始全家都睡午觉,并不知情。后来被我发现了,看见儿子躺在赤热的阳光下晒着,浑身像烧红了似的汪着黑赤的光,我又气又恨。当然,从小执拗的个性说也无用,第二天儿子照旧在阳光下狠狠地晒着。高兴时,他也谈谈他的思想:想当英雄,那就必须能吃苦耐劳,尤其要锻炼自己的坚强意志。
这个孩子到“文化大革命”有了异常的政治土壤后,他的惊人表现也就更加异常!
1967年春夏之交的一个上午,我家有十个男女红卫兵闯进家门。这天,我到我单位-北京市文联参加运动去了;老伴儿也被电话叫到他所在单位北师大去开会;家中只有老姑姑等几个女人。十个如狼似虎的红卫兵叫开街门后,跳到屋里、院里飞速地分头行动起来有掐电话的;有用带来的一筒筒黑涂料,匆匆忙忙在院墙、屋地上涂写比斗还大的大字标语的;有个特壮的小伙子先把姑姑和侄女锁在东屋里,然后跳到北屋把里面的一个大姑娘用绳子把手倒绑得紧紧的,接着在他嘴里塞了满满的一嘴破布,最后把她推倒在床,接着一把大斧头猛地劈开了我的大衣柜,把柜里的几百元钱、二百斤粮票和一个不错的收音机拿到手,最后对倒在床上的大姑娘说:
“告诉你,不许你报案!为了革命,我要大义灭亲!不然,小心我们还得再来砸你们!”
原来这壮小子就是马波。
十多分钟后,一场狂烈的风暴戛然终止,马波带着九个同学飞快地结束了这场战斗,夺门而走……
“文革”中,我十分幸运,单位里有浩然、李学鳌等一些同志暗中保护我,我家中并没有被抄过家。可是我的儿子却带人抄我砸了我……
至此马波的故事并没有完,遭劫后不过一周,他给我们写来了信,抬头不写父母亲,而称之为“马健民、杨沫”。信是从南宁寄来的,他说他们为了革命,要去越南援越抗美,要做“千秋雄鬼永不回家”。更表示壮志:“好男儿当马革裹尸还。”不过下面却改了口吻:速寄南宁××××处五百元,否则当心你们的狗头!你们将遭到比上次更加惨重的打击云云。
我们这个儿子啊,怎么说呢?他和一伙同学抢了自己的家,弄些钱,然后去越南抗美,他们几次跨越中越边境,跑到那边,被越南边防军狠狠揍一顿赶回中国境内,可是他们誓不罢休,当他们又要偷越国境时,被中国边防军捉住,也狠狠揍他们。这十位“英雄”渐渐有人受不住了,多数不去越南回北京了,只有马波或许还有一两个同学跟着他做“千秋雄鬼”。马波是个倔强的任性孩子,他挨打受罪最多,但还是没有去成越南,只能跑到西藏、四川。不知怎么他们又大胆逞能地偷了部队的一支枪,最后回到了他读书的北京四十七中。后来他偷枪的事被人揭发,海淀公安局把他抓起来关了几个月。这时侯已经是1968年春天了。
此后,学校分配他去山西插队,他觉得内地农村干农活没劲,没有去。终于有一天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忽然决定去艰苦的内蒙,他们要在茫茫草原上干一番事业。
他在1987年出版的一本“探索性新新闻主义”的小说《血色黄昏》中,如实地描绘了他临去内蒙时的情景:
“妈,我今天晚上要去内蒙了。”
“什么?你今天晚上走?”母亲睁大眼睛望着我。
“嗯,今晚上十一点五十分的火车。”
一阵沉默,只听见寒风在窗外一声声低吼。妈妈温和地问:“你响应毛主席号召去边疆是对的,但你们不通过组织,自己跑去,人家会要么?”
“没问题,我们学校有好几个人自己跑到内蒙,人家全要了。”
“那档案、户口等手续怎么办?”
“那边收下后,再回来办。”……
他们去了内蒙,人家不收。于是又是用刀割破手指写血书,感动了当地的司令员,批准他们去西乌旗的一个牧场劳动。
这地方奇寒,我生长在北京,虽读过“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句,但很难想象其奇异的景象。
儿子后来回到北京,常对我说起他们西乌旗的冷,那里六月天刮白毛风还能冻死人。经冻的牧民,鼻子、耳朵一样会冻掉,最冷的天,人尿一出来就立刻成冰柱……可是这伙青年,就是割破手指写成血书要求去这令人生畏的地方。
可是,那个时代呵,那个时代的青年呵,他们都遇到了怎样可悲的命运呢?……
儿子去内蒙八年,有七年都是在“现行反革命”的悲惨严酷的折磨中度过。
他最好的锦绣年华,变成了血泪斑斑、伤痕累累、不人不兽的岁月。
刚到不久,他们就以“阶级斗争为纲”奉命抄了牧主的家。“牧主”家有什么呢?没有珠宝,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只有十几只羊也成了牧主。可是这伙小青年尤其是马波一马当先。于是,他们和牧民的关系紧张了。马波狠打牧主时,一个贫牧为了救“牧主”,狠狠给马波头上一闷棍,马波暴怒,几乎要用铁锹打死这个贫牧。他在学校里就学会打拳、摔跤,浑身练就铁骨钢筋,如果一铁锹下去,还不出人命!是他的一个头脑冷静的同学狠狠抱住他,最后用力咬了他的手指头,他才松了手。
他临去内蒙时,答应我不打架,好好干。可是,不出一年,他就给家中来信,夸耀战绩:
“妈妈,我打了一个马车班长,打得他鼻青脸肿,嗷嗷求饶。他一贯欺压知青,前些天,草原奇寒,刮着白毛风,我一个人赶着一辆大轱辘车拉了一大车石头,从天亮赶出去老远,到天黑才赶了回来。不想快回到连部的时侯,一块尖石头,刺破了车带,车没法走了,我只好卸下石头,赶着空车回来。不想这班长不但拿走我的三个大包子偷着吃了,使我饿了一天的肚子只吃了几个冷镘头充饥。我正生着气,他还跑到指导员那里告我搞破坏,说车带不是尖石头扎的。可把我气坏了。我找他去说理,他反而大骂我狗崽子,先动手打我。我挨了打不甘心,夜里越想越气,第二天天刚亮,我突然跑到他屋里,骑在他身上狠狠揍起他来。他从枕下抄起一把剪羊毛的大剪子,站起来和我斗。不是我身体灵活,有功夫,说不定叫他扎死了。这次我突然袭击,他不是我的对手,终于向我求饶,我才罢休。可是,他在被送往医院前,又向指导员诬告我……
“现在我必须检讨,我承认我打他不对。可是,我能为连里的知青们,为我自己出了气,写写检讨也高兴……”
马波打架伤了人,更因为他的坦率当整党时,他给指导员提了意见,于是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扣到他头上,一戴就是七年。
当了反革命,他受的罪可大了。请看他的回忆:
“赵干事打开抽屉,取出一堆铐子……他拣了半天,拣了一个既小毛刺又多的,摘下原来的铐子后,复员兵把我的双手扭到背后,铐了半天也铐不上,铐子实在太小了,最后,还是那位复员兵痛快,他把我的手腕按在桌子上,两个(铐子)眼对准,用拳头狠砸,终于铐上。
“俩胳膊血液不畅通,酸麻酸麻,肩韧带阵阵剧疼。我只好用剜肉补疮办法,把双臂尽量往前拉,任手铐深深勒进皮肉里……”
……
“一打三反”运动开始了,指导员借以广泛搜集他的材料(光打架上不了什么纲,必须有政治问题才够劲),从北京同去内蒙的有的同学在压力下,开始揭发他说过毛主席也有缺点;说过搞个人崇拜是反马列主义的;说过“三忠于、四无限”不应当强迫搞……于是六大罪状,把他定为“现行反革命”,上报到师。桀骜不驯的马波受苦不过,又眼看别的盟有些知青在“一打三反”中已经被镇压,他为了活命,渐渐变得老实了,变得俯首贴耳了。
他被押着了,到他团里十一个连,一个连一个连地去游斗示众。每天、每天打倒他的唾骂声、愤怒声把他搞得迷迷糊糊,不知自己是在做噩梦,还是活在可怕的现实中。有时,他曾冷静地想,分清敌我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怎么能随随便便把一个自愿支援边疆受尽辛苦的知识青年定为敌人?社会主义国家,毛主席领导下的中国怎么能出现这种事?难过极了他想过死。但他很快驱赶了它,他要活,一定要看看中国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罚他上荒无人烟的石头山去打石头,背石头。一个人住在山洞里好像狼一样过着孤独的生活。打了石头,又几吨几吨地一个人弯着腰从深坑里向地上背。他真有些像野兽了,不洗脸、不洗手、不洗换衣服,像个原始人,整年整月一个人住在山洞里,成天吃着粘着牛粪的食物,多少日子看不见人迹,实在烦闷极了他就对着苍茫天际,像狼一样怪嚎、怪喊,以发泄胸中的积闷……因为长期不说话,当他以后回到人群中时,几乎都不会说话了。
马波这时侯给我们来了信,说他被打成了反革命,很受了些苦。当时,我们的情况也很不好,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们那时对解放军领导的内蒙兵团还十分相信他们的公正。儿子被打成反革命,以为他一定问题严重,罪有应得。有一段时间没有同情他,也没有多理他。这当然更加重了儿子内心的痛苦。可是,后来,我们从切身体会中,从许多老将军、老干部的遭遇中,渐渐明白了“反革命”帽子的真实含义,这顶帽子无论多革命的同志都可以在“文革”中飞到头顶上,何况孔武有力好打架、又敢直言不讳说真话的马波呢?于是,大约从1972年以后,我就对儿子的事大为关心了。写信鼓励他好好干,不要悲观,问题总是可以澄清的。接着我又像个乞儿,打躬作揖地给他的指导员、团领导、师领导一封封写信,不论大小官,一律称之为“首长”,请求他们对马波的问题进行复查,说明他从小热爱党、热爱解放军,不会是反革命……。我为儿子费尽了心机,可内蒙兵团那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