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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266年的藏年新年,是萨迦法王八思巴二十一年来第一次在萨迦度过的新年。萨迦上下全员动手,忙着打扫庭院,为窗户门楣换上新布帘,门前、房梁和厨房的地上以白粉画上吉祥图案,一派喜庆的气氛。女人们以酥油制成各种花样繁多的卡塞,涂上颜料,裹以砂糖,放置在各殿的桌案上,香气四散,惹得人垂涎欲滴。
除夕那一晚,八思巴、恰那,还有盛装打扮的坎卓本在各大殿跪拜,供奉酥油和圣水。这本来很神圣的一世却差点被坎卓本搅乱。她只乖巧了不久,见这样的动作在各个殿堂不停重复,很快便不耐烦了,恰那的哄劝也无济于事。最后恰那只能让陪她的侍女陪她回去捉迷藏,与八思巴和怀中的我一起将剩下的仪式完成。
藏历元月初二开始,亲朋好友互相串门拜年。萨迦周围的人几乎都到了。这么热闹的场面自然无比吸引坎卓本,恰那几乎是强制性地将她拖走。因为按照习俗,新娘子嫁人的第一年,新年中必须由新郎陪同回娘家,恰那尽管不情愿,但他必须得保持与夏鲁的关系,礼数上一点错不得。
八思巴不放心恰那,便与恰那一起去了夏鲁庄园。新年的应酬自然是少不了,可最让恰那无法忍受的是,吉彩又将恰那最不愿意的事情搬上了议事日程。
“贤婿如今脸色红润,看来病体已经养的差不多了。依我看也不必等到开春,不如择个日子,让两人正式圆房了吧。”吉彩说此话时,精明的小眼睛不停滴溜着。
恰那低头咳嗽几声:“医生说病尚未断根,还需调养一段时间。”
吉彩嘴角挂上耐人寻味的笑,仔细盯着恰那的脸:“哦,是吗?白兰王前两位妻子已亡故多年,如今还不到三十岁,正是青春正盛的年纪。贤婿却一直清心寡欲足不出户,是在令人费解啊。“恰那脸色一沉,刚想说话,被八思巴以眼神阻止。八思巴对着吉彩客气地回礼:“亲家不必着急,待请了名医看过后,若是白兰王身体的确无恙,自然该夫妻同房。要知道,我萨迦比亲家更期待继承人的诞生呢。”
吉彩呵呵一笑:“可千万别让我们等太久啊。开了春,我会请来前藏出名的噶让扎布医生一起到萨迦。听说,经他看过的夫妻,对对都生儿子呢。”
恰那面色沉沉,没有说话,只偏过头不住咳嗽。余下的回门日子里,恰那神情恹恹,不想在夏鲁多待下去。八思巴便找了个借口向吉彩告辞,提前回了萨迦。刚到萨迦的八思巴得到了一个以外的惊喜:桑哥从中都回来了!
去年新年在逻些时,桑哥主动请命带信去中都给忽必烈,如今一年过去了,桑哥带着忽必烈的旨意回来了萨迦。从大都到萨迦,之前以我们的速度光是单程就走了一年。桑哥却用一年打了个来回,可见他日夜兼程,竭尽心力想要做好这差事。
屋外下着大雨,冷气森森,阴寒彻骨。八思巴在自己的寝殿内仔细看着忽必烈的旨意,神情异常严肃。恰那不禁焦急:“大汗说了些什么?”
八思巴放下忽必烈的回旨,缓慢说道:“止贡原本想要逻些的三千户划给他们做拉德,大汗不肯,这三千户全部划成向国家纳贡的米德。其他万户侯米德和拉德的数目是四六开,唯有止贡和帕竹倒过来,是六四开。”
恰那倒吸了一口气:“止贡跟我们本就有矛盾,帕竹对萨迦也一直是阴奉阳违,这下只怕更恨萨迦了。”
我疑惑:“可这旨意是大汗下的呀。”
恰那忧心地摇头:“止贡和帕竹怎敢责怪大汗?只会认为是大哥暗地里指使。”
八思巴背着手踱步,神思忧虑:“你就别担心这些事了,还是想想如何应对吉彩吧。你岳丈来信说已经请到了前藏看孕育最出名的噶让扎布医生,不日就出发来萨迦。”
恰那阴郁着脸,将头偏到一边。八思巴叹了口气:“恰那,你这样拖延着也不是个事儿。吉彩不会善罢甘休,他必定会动员他的势力,逼你与桌本生下孩子。”
恰那猛地站起,突然朝寝殿外奔去。八思巴和我都吓了一跳,急忙跟着他也飞奔出去,八思巴顺手拿起墙边的一把油伞。
恰那奔到寝殿外的院子里,张开双手昂头任由寒冷彻骨的雨水浇打在他身上。八思巴撑着雨伞奔到之前,我已使法术在他头顶遮起一张挡雨的大篷,冲到他身边:“恰那,这么冷的天,你不要命了吗!”
恰那死活要走出那片雨篷,倔强地想要推开我:“小蓝,你别管我。我生了病就能给吉彩一个交代。”
八思巴怒喝:“恰那,你别在拿自己的身体当儿戏了!你即便不为我,不为萨迦,难道你想让蓝迦担心吗?”
此言果然有效,恰那怔住,一把将我搂得极紧:“小蓝,这辈子我只要你一个。”
八思巴扭开了头。恰那仍抱着我,对八思巴喊:“大哥,你知道我不可能碰她的。即便她是一个健全的女子,我也不可能!”
“恰那,大哥太了解你的性子了,怎可能逼你去不喜欢的女子那里?”八思巴定定地看着他,平静地道,“恰那,你带着蓝迦离开撒加一段时间吧。”
恰那诧异,松开了我:“去哪里?”
“任何你们想去的地方,”八思巴长长叹了口气:“恰那,进屋去说吧,再在雨里待下去,你会生病的。”
回到寝殿,我急忙以灵力烘干恰那的湿衣,让恰那坐在火盆边烤火喝酥油茶。
八思巴看着忙碌的我,眸光深沉:“在萨迦,你们只能躲在廊如书楼,蓝迦走出来时都不可以以人身出现。这里对你们来说太过压抑,不如找个无人认识你们的地方,你们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过你们想过的日子。”
恰那在火盆上暖着手,“可是,你划分米德拉德的事尚未全部推行完毕,现下又添了止贡这一强大的敌手,我不放心你一人留在萨迦对付那些心怀叵测的教派和万户侯。”
“藏地十三万户都划分好了,每户以属地大小,抽取一千多到三千户属民划为米德。如今各地的万户均已接到指令,开了春便要登记属民户籍,彻查人口。”他顿一顿,靠上卡垫闭眼养了一回神,“你留在萨迦也帮不了我,还是带着蓝迦走吧。”
这时恰那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转而忧心忡忡:“怕是又有许多人不满吧?”
八思巴满面疲倦地挥了挥手:“虽有不满,可他们见萨迦与夏鲁已经联合起来,后藏的几大万户侯也臣服了,倒也未有什么强烈的抵触。”
恰那冷笑道:“那也不是真心臣服,只怕在暗暗策划着什么阴谋诡计呢。”
八思巴睁开清澈的眼,平心静气地回答:“骂骂咧咧自然是有的,小打小闹我也不怕,不出大乱子就无妨。对外我会宣称派你去前藏做事去了。你的岳家若是问起,我会告诉他现在是统一藏地最关键的时刻,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又是宗王身份,必得要你去帮我做些秘密的事情。吉彩应该不会置喙什么。”
恰那上前握住八思巴的手:“大哥,原来你为了我都筹划好了,谢谢你。”
八思巴仔细打量着他:“恰那,你可知道你现在面色有多好,亮泽了许多,眼里时不时带着笑意。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到没有皱褶眉头的你,这是我最大的安慰。”他反手握住恰那的手,情深意切看着弟弟,“你想待多久,想几时回来都由你自己决定。好好享受早就该属于你的幸福,别担心萨迦,也别担心你的岳家,一切我都会处理好。“我感动得不停抽鼻子。八思巴将什么都考虑好了,只为给我们留下一块不被打扰的空间。
“蓝迦,我知道这么说其实多余——”他扭头对着我,神情有些复杂,却又迅速转成波澜不惊的表情,“照顾好恰那。”
我郑重点头。
公元1266年的春天,天尚是蒙蒙亮时,恰那脱下锦衣华服,换上藏人常穿的脸色氆氇薄呢袍(1),一个人驾着马车,带着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萨迦。恰那临行前只偷偷告诉贡噶桑布,他要离开萨迦一段时间。贡噶桑布想跟着,恰那自然不愿意有旁人打扰到我们俩,坚决不肯让他跟来。
走出萨迦辖地后,我隐去蓝眸蓝发,与他一通驾车。外人看来,我们只是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我们行路并不匆忙,见到风景绝佳之处,便扎营多待几日。
他从小锦衣玉食被人侍候惯了,甚少生活常识,不会扎营,不会做饭,不会整理铺盖,连生堆火都会弄得灰头灰脸呛个半死。可他却执着地做好这些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之事,努力锻炼自己的生存能力。
幸好有我偷偷以法术帮他,我们旅途中的衣食住行还不至于被他的笨拙弄得太糟。
一个多月后的傍晚时分,我们终于来到了羊卓雍措。湖水在夕阳微风中闪这耀目的粼粼波光,水的颜色竟是分出了明显的层次。从岸边的浅蓝到内里一层的碧蓝,再往内的幽蓝到最中心深不可测的墨蓝,这湖水分明是天上的仙境落入了人间!
狭长的湖水一眼望不到尽头,更像是一条宽广的河流。周围的山峦形状柔美秀丽,刚入夏的季节,山间青草翠绿,格桑花争相开放,绚丽缤纷的色彩令人(1)氆氇,藏地出产的一种毛织品。
目不暇接。
“喜欢吗?”他搂住我的肩柔声问。我忙不迭地点头。他稍一用力,将我拉进怀中,让我倚在他胸口静静看着夕阳下让人窒息的美景。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在头顶响起,远处几头牦牛在悠闲吃草。我的眼里满满是风景,他的眼里满满是我。
晚上扎营煮饭照例又是他一个人忙活,不肯让我插手。看他生火又把自己熏得两眼通红,我急忙施法术将火堆点燃。他却有些生气了。晚上在篝火边喝肉汤,费劲嚼着没煮烂的牦牛肉干,我叹了一口气:“恰那,为何不让我帮你?”
他皱了皱眉头,将实在咬不烂的肉干吐掉:“小蓝,我知道自己很没用,连这些最简单的活儿都干不好。可我还是想好好练习,世间普通男人该干的活儿我都要学会。你这样帮我,我永远都是那个连营帐都扎不好的男人。”
我吐舌:“恰那,可你有成群的仆役,不需要自己亲自做这些呀。”
“我现在努力学习,就是为了以后不需要一堆的仆役环侍。”他与我十指相扣,篝火照亮他俊美的脸,嘴角噙着甜蜜的微笑,“小蓝,你可想过我们的将来?”
我的心扑通跳了一下:“你呢?”
“小蓝,你是我妻子,我绝不能让你永远隐在人后。等帮大哥完成一统藏地的愿望,我就带你走得远远的。我们找个偏僻的村庄隐姓埋名,过一辈子普通夫妻的生活,你可愿意吗?”
我的鼻子酸酸,温柔地靠上他的手臂:“当然愿意。只是,你真能舍弃手边的荣华富贵吗?”
“卓玛为了跟贡嘎桑布在一起,宁愿放弃身份地位,她断指的勇气着实令我钦佩。我有怎能输于她呢?”他一指头点一点我额头的莲花形斑痕,嗔怪道,“我这么努力学习,你难道还看不出我的决心吗?以后我要一个人担起我与你的家,要宠你宠到你一天都舍不得离开我,我所剩下的生命力,每一时每一刻都要与你在一起。”
他清亮的大眼里满是憧憬,言语温暖动人。那般热切的期盼感染了我的心,我也不由地随着他一起沉入想象中那男耕女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