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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诉苦啊!替你辛苦找到的名医,因一句‘信巫不信医者不治’,被君夷安冠上诋毁巫族的罪名,抓进了牢房。估计你解毒无望了。”
身中蛊毒的事,一直是君傲然最在意的事。能不提及,便故作不知。他淡淡一笑,夹了一口菜径自吃着。
不知夹到了什么,筷子含在嘴里便顿住。面上忽然泛起无限悲伤的神色,眼底似有孤单,像有失望,还有伤恨,更有隐隐的怀念。仿佛美好时光不会再来,就算重来,也变了质。
察觉体内有股熟悉的躁动,即使心中复杂的情绪翻腾着,君傲然仍记得努力去压制,艰难的吞下梗在喉间的愤意,他淡淡的问:
“今日布置菜色的是谁?”
殷帝莫名的一句,让尚食女官一时不知其意。作司丽青心里扑通一跳。
“回陛下。因近日暑气日长,冬雪女官吩咐御膳房尽量准备清淡菜肴,御膳房觉得合理,才将菜色大作变换,望陛下喜欢。”
安主事恭敬的上前,替尚食女官回答道。
蓦地,作司丽青注意到殷帝手执筷箸的动作在缓缓变化,隐隐中感觉相安的气氛即将打破,忍不住偷偷瞄了瞄立在角落里的冬雪。
如此不动声色的细微动作,冬雪看到了,主动的上前,恭敬的垂首听话。
君傲然听见熟悉的名字,只是抬头淡淡的扫了一眼。不知是全力压制体内流窜的乱气以至无心他故,还是其他缘故,竟失了近日想再见她一面的好奇。
“殿上的歌舞,也是你吩咐撤去?”
他人尚在疑惑中,君傲然又趁人不意的问一句,语调中毫无温色。
“是的,陛下。”
以为他会直接追究她擅改菜色之事,不料他竟连带另一事宜加以质问。他果真是介意殿上歌舞的。冬雪心一顿,随即平静的将意外的停滞化开,心底漾起了微微笑意。根本不知,这一刻努力压制情绪的他,这句极力平淡的话说得多么辛苦。
啪一声,殷帝蓦地放下手中的筷箸,清而脆的声音有点刺耳,守候在一旁的宫人听得惊心。
笑容惊收,冬雪吃惊的看着他,只有向来最无所谓的殷平侯古颐,仍然自在的吃着。
“擅作主张,你可知罪?还是嫌上次的惩罚不够?”
始终,努力的克制仍然斗不过强大的蛊毒。莫名的讨厌眼前女子自以为是的关顾,君傲然决意要计较。威严之色,渐渐聚拢,让退至一旁的尚食女官,隐隐生怕。
“奴婢身为近人,自有职责替陛下剔去不良事物。”
没有认罪,却也不公然否认,冬雪只借着合理的解释替自己澄清。丝毫没有因他明显的责问而畏惧,忌惮。
“不良事物?那是孤每日早已习惯的膳食和歌舞,何处不良?”
蓦然间,殷帝的眉色间现出了陌生的神色。
“陛下,五味令人口爽,五音令人聋。淡五味,绝五音,方能体会最纯致的味色。”冬雪温善的说道。
“既然五味盲人,五音聋耳。孤更当以身尝试五色五味的羹肴,把握美食惑人味觉的度,及时制定政令教化万民,教导众生饮食有度。”
狡狡之言,让认真相劝的人为之语塞。他果然是有意为难她!受蛊毒干扰的人根本不知自己的接驳多么狡猾无赖,目光咄咄逼人的盯着眼前的人。那刁钻任性的神色,令他宛若故意挑事的纨绔子弟。
冬雪悄悄抬眼,看着如此陌生的他暗自皱眉。
“那陛下可曾掌握其中的度?”
没有让他得意多久,殷帝话音方落,她就毫不留情的直问一句。不依不饶,一改往日恭敬之态。既然明知他是故意,理当要认真对待,方对得起他的刁难。
“尚未。还当多加练习,而你却擅自撤去歌舞,换走菜肴!”
话锋一转,似要问罪。他说得认真严肃,煞有介事。一旁熟知他往日良好性情的人心中清楚,这只是蛊毒作乱的表现。因为如此任性的刁难,绝不属于向来仁善自持的殷帝。冬雪安静的听着,心中暗自一叹。
“既是未得,可知陛下心力不在此,理应弃拙从善,将如此重任交与擅长之人。”
掷地有声的话语,经由她温善的语气化去了该有的激烈刺耳。字句间只剩纯粹的情理,让人失了追究问罪的理由。想跟她以理说理,纵使是睿敏智慧之人,依旧敌不过她井井有条的情理合击,让人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作罢。迷乱中的君傲然更不例外,为此恍然回了神,恢复了一刻的清醒。
出言大胆,没有分毫顾忌,直击要害。这是她自小修得的胆识,即使面对君王,也依旧如此。然而调至殷帝身边,早已习惯了遵从规矩,安分守己。
人前的她,是个安静少言做事勤快的宫婢。此刻,深藏内敛的光华,竟在无意间倏然绽放,让人情不自禁的对她刮目相看。一直在吃菜的殷平侯古颐,忽然停箸看向神色平静的她。
☆、048 狠毒的母亲
“呵,你就是那个唱歌、吹烛犯君的冬雪。独孤冬雪,你犯大错了!”
古颐眼角带笑,盯着冬雪,满面兴致的问道。
冬雪闻声,转移目光,不解的看了看神色淡定的殷平侯。
未等她决定是否开口,对方很快便善解人意的告诉她:
“你们的陛下不想吃菜思人,想起他的母亲,生怕安静会牵动思母的情绪,明令说明每日菜肴越浓越好,殿上笙歌越吵越棒。你居然违逆圣意,挑惹事端,甚至以放肆之言顶撞陛下,你死定了。”
殷平侯坏气的朝冬雪眨眨眼,回头举起筷箸朝案上一盘清蒸的鲜鱼指了指,看着君傲然存心说道:
“君傲然,听说你上次中蛊,就是吃出来的祸。怎么还敢吃这个?”
爱开玩笑的人当真不知殿内众人避忌恐惧的是什么,专挑着大家向来最忌讳的话题。
好不容易恢复一刻清醒的人,经此一句刺激,蛊毒再次不受控制的冒窜而出。君傲然看着那盘刚刚夹过的鱼,忽然目含悲怒。哗啦一声,满桌的菜肴蓦地被他愤怒一翻,尽数掀落在地上。
殿上众人一震,除了作司丽青、安主事,其他守候在旁宫人纷纷跪地,惊慌的伏首。作司丽青宛如惊弓之鸟般伸手抓过身后宫人捧在盘里的摄神香。冬雪自知脱不了干系,与众人一同跪下,低着头,藏下眼里的痛惜。
“喂,你们怕什么。蓝玉不是说,酉时一到,他的毒就发作不起吗?别怕,最多挨他两句无理取闹的骂。”
殷平侯捧着自己抢救及时的一碗菜,一边津津有味的继续吃,一边斜眼瞄着作司丽青安抚道。
“君傲然,我只是好心提醒你小心点。怎么发这么大脾气?这可是你往日最不齿的恶劣行为。”
殷平侯古颐满眼可惜的看着浪费一地的菜,言词正经的说教一番。丝毫不把神色不对的人当作病人来眷顾呵护。显然不知自己随意的玩笑,将会对殷帝造成多么严重的刺激。
君傲然严肃沉默的看着满地的狼藉,呼吸变重。他好不容易控制着不迁怒于人,瞬间又无力收住突如其来的悲伤。
呜——一声低微的哭泣最终还是牵制不住,就这么突然的脱口而出。
冬雪吃惊的抬头,看见他双手捂脸,低低的哭了起来。
“统统退下!”
瞥见君傲然神色古怪的一刻,殷平侯古颐便急速喝令一声,斥退殿上所有的宫人。未听见异声的众人惊慌的退走,谁也没察觉到殷帝的不妥。
“独孤冬雪,不许走。”
冬雪静静的随着大伙起身离开,才至门口,便听得殷平侯再呼一声,喝住了即将离开的人。
闻声,她安静的转身,远远的立在门边,看着双手掩面哭泣的明殷帝,心中哀哀一叹。
为人君主,怎能轻易在人前失态哭泣?想必是顽固的蛊毒,令昔日明达仁善的君主性情难控,孩童似的哭了起来。
“独孤冬雪,此刻之事,你若多舌传了出去,本侯必令你不得好过!”
古颐厉声警告道,刚才冬雪抬头盯着殷帝的一幕,他是看到的。
“奴婢谨记,请侯爷放心。”
冬雪温声回答,心中生起一丝欣慰——陛下,殷平侯斥走他人,是要保护您在人前的威仪;喊住冬雪,为的就是要追究窥见您失仪的事。有此一心维护您的忠臣良友,再难的困境,也请您继续坚持,等着他们帮您披荆斩棘,化去险阻。
警告完冬雪,以为她会识趣离开,古颐不再看向殿门,转头拍拍君傲然的肩膀,玩笑的说道:
“君傲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才说你一两句就哭,若你到外面听听别人的指点,岂不羞愧得拔剑自杀?”
他轻松的揶揄,成功的惊醒了失控哭泣的君傲然,使他转瞬间抑下了一面的哭意。然而,眼底那份伤悲却始终挥之不去,仿佛没有听到古颐的戏言一半,他径自漠漠道:
“清蒸鲜鱼,是母后最爱。可是,因为这碟鱼,我们不再是母子。听玉说,母后因为我,担错远走,名声不再。曾经风靡受崇的神女再无人想起,城中捧得最热的是玉。说玉有第一巫医之称,会是明砚朝下一代受敬重的神女。”
“君傲然,不值得为一个当众舍弃你的人伤心难过。”
古颐的话语里听不出同情与怜惜,似乎对他的思母之情很不认同。
“她是我母亲。”君傲然淡而伤的坚持道。
“她还是巫族的精神领袖。别忘了你今日的处境是她狠心下毒造成,你的母亲,是个厉害的角色。为保巫族,趁你不察,以食物下蛊,还是世间无解的失心蛊。公然在人前否认你是她亲儿这一招可谓高明。不惜自毁名誉、得罪巫族,看似帮你修补恶名、稳住帝位,实则为巫族谋划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新路。”
殷平侯的话令门边不放心离开的冬雪听得吃惊——又是一番新鲜的说辞,那场动乱的起因、结果,究竟是什么?当众击鼓的神女,那番沉痛的宣布,明明是出自真心的保护,为何成了成就巫族的高招?
她竖耳倾听,生怕听漏任何关键的字句。
“你日日与毒相斗,周边又多是巫族遣来的人,外面的情况或许不知。经巫族的精心安排,如今朝里朝外,众人都以为——你明殷帝受小人唆摆,酿出了弥天大祸,神女护儿心切,不惜诋毁巫族助你稳住政局。事后自知有愧于巫族,自罚流放在外,以赎私心之罪。大家还知,巫族大度,不予计较,在大巫师等一众忠诚巫士的帮助下,动乱后的明砚朝逐渐安稳。现在的巫族,因为你这位母亲用苦良心的策划,脱困而出,深得民心。君傲然,为什么你这么不幸?天底下最狠心的母亲居然被你遇到了。”
殷平侯古颐对巫族和神女的冷嘲热讽,再度影响了殷帝。君傲然才恢复平静的面容,再度染上一层薄薄的伤痛。他眉心紧锁,看着那翻落在地上碎了一地的鱼肉,心中悲伤蔓延。甚至再次冒窜出一股不受控的责怪,满眼怨责的看向门边的冬雪——
他故意用特浓口味的菜肴盖住每一口随时可以勾起回忆的味道,用嘈杂的歌舞声响掩盖心中的空虚,抑制心中因为静静吃饭而莫名忆起的温馨和乐画面。为什么身边的人就是这么不体谅,挑惹他不愿想起的往事。
察觉到他的目光,冬雪忽然从容的抬起头,平静的目光无畏的迎视而来。借着一份曾经的熟悉,她忍不住插言,将藏在心中的话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