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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吗?”她笑笑,忽地就低了头,敛眉垂睑,“你也发现了吧?——那孩子,其实是个死人。”
他没有说话,却挑起眼,瞥了她一眼。
身上带着骨灰和墓土的味道,这个女人,也是一个死人。
生死两难,已知时日无多,她又是怎样一种心境?
桔梗沉默了一阵子,转身走开去,来到山洞边,驱除了洞口零星的几只妖怪和未烬的火焰后,撤下了结界:“已经没事了,回去吧。”
洞中,逃过一劫的众人惊甫未定,草草谢过她后匆匆离去,兀自地抚胸顺气个不停。
她转回,靠树坐下,神色是说不出的疲惫。
“愚蠢。”看到她那样的模样,他冷哼。
“为什么这么说?”无意计较他不怎么客气的语气,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为了保护那些卑微的人类而把自己置于险境,这种行为本来就愚蠢。”他冷冷嗤笑一声,转过脸去正对她的眼睛,目光犀利得有如出鞘的剑锋,冰冷锐冽,肃芒逼人,“而且,你以为你这样做,他们会真的感激你吗?”
那些卑下的人类,若是真的信任你,看见火球袭来时就不会擅自冲出结界。
那些无用的人类,弱小又卑微,即便置身于别人的保护下,心里所想到的,也只是怎样最大限度地利用别人的力量苟延残喘。躲在别人身后瑟瑟发抖,心里只祈祷着上天不要将灾难降诸于自己头上,只求独善其身,至于为他们提供保护的那个人的生死安危,则根本不会去想。
他们说需要你,只是寻求一时的庇护的权宜之计。他们不是真的信赖你,不过是保命时迫不得已的利用。
所谓的尊敬和感激,也不过是利用完后不费吹灰之力的故作姿态罢了。
听到他这样尖刻的话语,桔梗神色依然平静。
她静默了许久,忽地淡淡一笑,平和地反问:“那你以为,面对这一切,他们又还能怎么办,杀生丸?像你一样,凭借自己的力量战斗吗?”
他冷笑:“弱者的死活与我无关。”
她接道:“玲也一样?”
“……”他不回答了。
听不到回答回答是意料之中的事,她了然地笑笑,亦是静默了,略为垂首,敛眸沉吟。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死生亦大啊……便是寿终正寝、无疾而终,人亦要挣扎留恋,何况横殇早夭?
也许之于生者,没有什么事比活着更重要了。
那么,如果是为了生存而做的任何事,有没有错?为了生存而求助别人的力量,算不算可耻?
人活一世,俯仰皆寂,生老病死、天灾人祸种种磨难,苦不堪言。尘世间辗转反侧苦苦挣扎,人的力量或许微不足道,却也只是想活着而已。
只要能活着,人或许可以做任何事。
生年不满百,长怀千岁忧。
浮生已恨命短,何若天地相摧?
为了活着那样卑微的挣扎和苦苦的哀求,你若亲见了、身受了他们求生的热切,又怎能忍心指摘他们什么?
只是求生的天性而已。
弱者,生如飘萍,若没有别人的力量庇护,便如草芥,任他者肆意践踏而灭亡。
强者生于这个世上,不该是为了用杀戮和武力来征服一切、掠夺一切、证明一切。
力量,是强者的证明,也是强者所必需的,却并非强者的生存意义。
即是说,世上有很多东西,与力量无关,却需要力量来守护。
那种守护无需回馈。
杀生丸,也许你还不明白。
也许你自己都没有发觉,不知不觉间,你也在守护着一些东西。
比如玲。
虽然我不清楚你和玲之间又是怎样一种联系。
但我想,那个孩子纯净的笑容一定也叫你有所触动。
她不说话的时候,杀生丸也在沉思。
生而为巫女,守护一方是无可推卸的责任。
有时侯,身份成了一种桎梏,一切也就再自然不过。
守护,对于这个女人来说,也许是感念,也许是哀悯,亦或更深一层来说,是与生俱来的责任。
那种无形的责任感,看不见、触不到,却牢牢地,束缚着身心。
天赋异禀,肩上也就比别的人多了一份担子。
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因为他也是同样的人。
差别只不过是,他可以对身遭不想理会不愿牵扯的东西视而不见地走过去,她却做不到。
这个女人一直在背负着一些她本身并不情愿背负的东西。
也许是因为要强,也许是因为固执,反正在他看来都是愚蠢的。
然而那种坚持,却也带着叫人心疼的纤弱……
一念及此,他一惊,同时心口陡地微微一涨,而后猛然向下一坠,扯得有些轻微的抽痛。
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叫他一时之间无所适从。
他懔懔,同时感觉到局促,近乎尴尬地烦躁不安。
心口时震时阖,一种微凉轻涩的淡淡的味道随之弥漫了整个胸腔。
这种感觉使他心神不宁玄思浮动,并且恍惚,神思出离心念翻覆,忽而空茫忽而悸动,时而怔惘时而酸怅,一念一念间既而远,继而近,不知所向。
全然陌生的体验。
他一面本能地想要拒绝这种感受,一面,却又为这种感受所维束,无力,亦无意挣脱。
指尖忽地触觉到细微的酥痒,轻而柔,似有异物,丝丝缕缕,绕指回环。
他低头,发现平地吹过一阵风,掀起身边女子的长发,竟拂起些缕至他手边,牵丝送缕,软缎柔滑,一圈圈痴缠上指。
青丝细软,盈然指间,正是一段旖旎,带来奇异的、微妙的腻润之感,纤细、轻柔,无端缠绵,缱惓自生。
她的发,黑如墨玉,泛着细碎的柔光。
他不禁抬眼,手指伸举,不经意间挑起她的一抹发,她也抬起眼睛来看他。
她的瞳孔幽深,亮如漆玉,有如夜里中的月光,清冷无尽,冷光流转。
便是一双乌眸,深黑,暗光游走,轻薄透明却又深掩按抑,心事深藏,犹如千年古井中的水,淡然不惊。
他的眼眸狭长,金华流光,仿佛夜色中的星子,浅浅呈辉,清芒出锋。
分明是一双结了冰的眼睛,偶尔,却也会叫人错觉那双瞳仁是琥珀色的,光流柔黄,沉香一般使人沉静。
那眸光,仿佛与身周流动的浅金色阳光相融了,光华一色。
目光一相对,他立刻感觉到不自在,一股热流瞬间涌过,烙铁一样,涨得心口都是灼烫。
两目相接,直直地望进对方心里去,她也在瞬间有些混茫恍惚,心头空空落落,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起,恍恍若失。
低眉蹙首抬眼回眸,顾盼之间已是几处回环,不知不觉间婉转掩抑多时了,犹未知觉。
时间的流走都变得不明确了,缓慢而黏稠。清风无声地在四面八方荡漾,空气中亦是迷离,气流盘旋犹如暮晏。
有几片木叶萧萧落下,飘然坠地,摩擦着地面发出轻微的毕拨声。
静。
相顾沉宁,心脏跳动的声音似乎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种响动平稳而清晰,只是节奏似乎在不断加快。
心底有种跃跃涌动的情触,呓语一般,柔软、清涩,近乎暧昧。
眼神一散,他侧过了头,她亦移开了眼。
再无言语,沉默以对。
许久,直至忽闻鸟鸣枝头,这才一声惊起,陡然间,竟有如梦初醒之感。
他发觉自己手中仍挑着丝缕她的发,然后赶快松手。
青丝缓缓飘落,拂扬在空中,犹似牵牵留恋着他指间的温度。
相互再对视一眼,又是默默无言。
人言,青丝撩扰,原是情丝纷扰。
其时不自知。
“奈落没有来找过玲吧?”
短暂地沉默之后,把方才的失神当做意外,她淡淡开口,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彼此之间尴尬得有些难堪的死寂。
杀生丸也在瞬间收敛心神,挑眉,用惯来的冷漠语气道:“自身难保,还想关心别人?”
她一顿,失笑:“这么说来,我倒是又被你救了一次……”
“顺便而已。”他迅速打断她的话,同时把脸扭开,目光投向远处,语气生硬。
转头的瞬间,他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瞟了瞟腰间的天生牙,不知为何竟有种心虚的感觉。
“呵……”她看着他故作漠然的反应,一时有些错愕,却又觉得有趣,不由轻笑出声。
可以轻易觉察出他刻意掩饰的不自然,那种生涩的感觉居然有些似曾相识。
杀生丸……这个男人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么?
笑什么?
听到她的笑声,他原本就莫名绷紧了的心里不禁涌起些许恼意,于是又回过头来看她。
“既然救我不是你的本意,那我也就不需要向你道谢了。”见他回头,不知为何起了促狭的心思,她故意笑吟吟道。
“……”他竟一时被哽得说不出话来。
救人向来不是他本身的自觉,被救者的感恩更是他不屑一顾的东西,她道不道谢自然是无所谓;然而这个女子的话却像是有意挤兑住了他,叫他无端生出种无以名之的恼怒来,如骾在喉,不上不下卡得咽舌生烟,偏生还发作不得。
那种恼怒感,夹杂了些许空虚和失落。
他清俊的脸因此而有些扭拧,面上不自然的线条渐变的细微褶皱落入她眼底,覆盖翻转,渐次而微妙地折射出一种无言的柔软和青涩,掩去了原本的霸气与尖锐,银汉无声转玉盘一般的缓慢绵延,眼角眉稍都因了这种变化而柔和了。
“随你!”他在闷了半天后,终于从喉舌间吐出一句话。然而话一出口,他又极不舒服的扭过头,恼怒自己为什么要答复她。
他恼怒自己今天的话太多了。
“哧……”看到他这样的反应她笑意更深,于是伸手,掩口而笑。
手腕一抬,不经意间宽大衫袖里落下一件物事。
他听到异响,不禁又回头。
她俯身去拾,他却比她更快,先她一步,捡起那物事。
将物事掣在手里,正要递给她,他却在低头看清那东西的瞬间有些发怔。
干黄,脆萎,是一株已为凋零的桔梗花枝。
桔梗花……
他当然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只是不曾想到她会将那东西一直带在身上。
一抬头,又对上她幽深的瞳孔。
那对眸子清亮如月,他清楚地看到其中自己的倒影,在她如水的瞳仁里,一晃,又是一晃。
他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她。
她也不解释,接过东西后,又小心地将干枯的花枝收入了袖筒。
看见她这样的举动,他心里涌起奇异的满足感。
“为什么还不把这东西扔了?”他刻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淡。
她没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然后握紧了袖口。
他也不再追问,看着她,若有所思。
那个答案,没有回答的必要。
因为,也许,双方都是迷惘的,无法回答;也许,又是明知故问,彼此心照不宣。
二十二 夜深忽梦前身事
他又看见了那个女人。
白衣当风,裙裾飞扬,雪肤如玉,垂发若瀑,她的脸庞她的身形她的一切之于他已是深沁骨血的熟悉,挫骨扬灰也不能忘记,即便是在梦中也是那般清晰,一丝不差。
她端端婷婷立于他前,纤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