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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自行车,他心情十分郁闷。一种难以名状的烦恼拂之不去。夕阳很好,很瑰丽,所有的建筑物全沐在桔红色的光晕里,城市莫名奇妙地多出些庄严感。
这就是社会,他想。尽管他至今也不曾对“社会”二字有过一个准确而全面的概括,可是他知道,社会是个十分复杂、十分说不清楚,十分“他妈的”的东西。好人在社会里不一定都有好果子吃。就拿精神病患者来说,大多都是些本分人,或者说:弱者。
田朝就是个很典型的例子。
自己呢?他不知应该归于哪一类。他相信自己的神经很强健,但其他方面就不一定了。还有老胡,他们这些人究竟属于哪一类?谁能说得清楚。
第一没权,第二没钱,手头儿这点知识又恰恰是变不成经济效益的那一种。剩下的就只有奉献精神了。
他一口把杯里的酒干了。
“俄国佬,悠着点儿喝。”老胡拨弄着盘子里的酱牛肉,看出里边有半数以上是杂碎。“喂,最近俄罗斯又热闹了,那个什么杜马……”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可是你的祖国呀!”
“放你妈的屁!我的祖国是中国。”二毛有些愤怒。
恰巧这时有个没眼色的混混凑了过来,挤眉弄眼儿地碰碰他的大腿:“喂,有美金么?”
“有你妈的×!”二毛一声怒喝,吓得对方鼠窜而去。
老胡嘿嘿一笑:“俄国佬,你喝多了。”
他没搭理老胡,晃晃悠悠地离开了酒馆儿,又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殷培兴的家,提出要在这儿吃晚饭。殷培兴叫他到阳台上把那只鸡杀杀,结果他一刀就把鸡脑袋剩下来了。
奇怪的是,直到煺毛的时候,那只鸡还在扑腾。
殷培兴料定是案子卡住了,但他没问。他不习惯吃饭之前谈工作。
饭后,上茶,直到把这位二毛子们俟得服服贴贴,他才请他谈谈情况。
二毛这时已经过了酒劲儿,他没想到那白酒这么上头,说不定掺了酒精。他把侦破的情况讲述了一遍,最后道:“就这些,总而言之,案子卡壳了。”
“你真叫我失望。我实指望你能在桑楚回来之前把案子破了。”殷培兴蜷在沙发里,眼睛盯着电视屏幕。
二毛急了:“古城有四百多万人,你叫我到哪儿去找一个穿红风衣的女人?”
殷培兴笑了:“你每次都这么说,可每次都把凶手找到了。小伙子,伸长你那个俄国鼻子,我相信你能闻到猎物的。”
“可是,这次不一样。”二毛还想分辩,突然指着电视屏幕叫起来,“快看,杭州,晴!”
殷培兴在他后脑勺上给了一巴掌,笑道:“这回又该叫桑楚那老家伙得意一阵子了!他肯定会白拣个便宜。”
二 佛罗伦萨归来
喜欢刺激的女人——恐怖的阴影——一支古老的童谣——四海公司总
经理——讹诈与杀手锏
楼下传来了汽车喇叭声,穆维维放下手中那份内部参考,抬头望了一眼墙上的壁钟,八点半,英杰来得很准时。
她站起身来,迅速地穿上那件红色的风衣。想了想,又脱掉这件,换成了那件米黄的。她站在门镜前整理了一番略有些褶皱的领口,顺便欣赏着自己的身姿。是的,很令人满意,四十多岁了,身材依然挺拔健美。在因斯布鲁克滑雪的时候,她的身姿曾使数以千计的西方男人为之倾倒。她爱佛罗伦萨,更爱因斯布鲁克,这个位于奥地利西北部的小城,因了它那著名的滑雪场,使穆维维整整三个冬天消磨在了那里。佛罗伦萨的生意统统扔给了那个蓝眼睛的保罗。现在已是十月中旬了,她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在月底之前赶回欧洲。说穿了,就是为了因斯布鲁克的高山雪场。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她这个过去很少与雪打交道的人,竟在短短的四年里爱上了滑雪,并且到了着迷的程度。当她顺着长长的滑雪道飞速疾下的时候,整个身心全都体验到一种无可名状的快感,很亢奋,非常亢奋。
她不否认意大利的优越,也不否认佛罗伦萨的那些无与伦比的艺术氛围,尤其是当她的公司在那座名城中崛起、壮大后,她从经营中看到自身的存在价值,没想到自己竟是个天才的生意人。连保罗都感到吃惊:“天呀,你们中国人都是天才!”
她很喜欢这个意大利的小伙子,尤其是那对迷人的蓝眼睛。
不过,穆维维从来也不把自己当成个纯粹的生意人。她认为生意仅仅是一种冒险,在创业之初,你可以在无情的商战中体验到一种冒险的快感,而当实力与财富都不再成问题的时候,这种愉悦也就渐渐变得乏味。远不如高山滑雪来得强烈,那是一种真正的冒险,每一次都会得到不同寻常的感受。中国人管这叫作“来点儿刺激”。
这些年的确很刺激,欧洲毕竟是欧洲,她充分感受到了东西文化的巨大差异。相比之下,中国眼下的那些所谓的竞争,其实只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小玩艺儿。这儿讲究的是关系和背景,尽管她是靠这个“起来”的,但是说实话,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一套。
这次从佛罗伦萨回国,除了那笔丝绸生意以外,她主要是想休息一下,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借以体味体味儿时的那些温馨的梦。
在欧洲,这一切都是感受不到的。有许多回,当她从孤独的睡梦中惊醒,忽然是那么渴望回家看看。中国毕竟是中国,就像欧洲有许多中国没有的东西一样,中国的许多东西欧洲也没有,而且永远也不会有。
她认为自己的人格很矛盾。
就拿眼下和四海公司的这个小小的交锋而言,若放在佛罗伦萨,也许几句话就完事儿了。可在中国却不行,要多费许多唇舌。她明白,眼下必须服从中国的……特色。
好在,她从本质上讲仍然是个中国人。
戴好手套,取出墨镜,然后拎起鳄鱼皮小包,她匆匆地下了楼。保姆刘嫂正在院子里铲着石缝中的杂草,她告诉她中午回来吃饭,便快步出了院门。
“英杰,你很守时!”她朝小司机扬扬手,随即拉开了车门。
在钻进汽车那一瞬,不知为什么,她下意识地朝不远处那根电线杆下瞟了一眼。
英杰也朝那里望了望,然后轰着了油门儿。他发现穆维维目光有些游移。
“这几天他没来。”他小声地咕哝了一句。
穆维维没说话,抬手把墨镜戴好,钻进了小汽车。英杰又咕哝了一句:“他可能不会来了。”
“也许吧。”穆维维拍拍椅背,“走吧,想他干嘛。”
汽车缓缓地向前滑去,颤了一下,然后加快了速度。是的,想他干嘛?穆维维任凭身体随着车身有节奏地颤动着,懒懒地闭上了眼睛。可是,前几天酒会上那一幕却在脑海中浮现,是那么地清晰……
当那个面色阴郁的男人走进来的时候,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就连门口那位穿红制服的男侍,也只是机械性地朝对方点了点头。
那时候,人们正沉浸在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那优美的旋律中,整个宴会厅都荡漾在音乐和美酒里,显得有些飘飘然。他们像西方人那样,很随意地端着酒杯,一群一伙地闲聊着。大多是关于市场走向、股市行情、以及入关后的前景等内容。作为实业界人士,这是他们最关心的话题。
谁也没有往门口看。
但是穆维维看见那人了。作为酒会的主角,她此刻正被几个颇有实力的人物包围着,但是,她看见他了。
她的心颤抖了一下。
也许是出于本能,也许是出于其他什么说不清的原因,那个不祥之感始终尾随着她。她相信自己的感觉。从回到古城的第二天起,她就发现有些地方不太对头,似乎有个神秘可怖的阴影在笼罩着她,而且一天比一天明显。最后她确认,所有的不安都来自这个面色阴郁的男人。
问题的关键是,她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人。
莫非是黑手党?她曾下意识地想。四年的西方生活,产生这种想法是很自然的事。佛罗伦萨,那个位于意大利中部的名城,那个曾于十五、十六世纪名噪一时的西欧艺术中心,又恰恰和臭名昭著的西西里岛隔海相望。而那个位于地中海怀抱的半岛,一向以盛产黑手党著称。
穆维维的公司总部,就不止一次地受到过当地人的骚扰。蓝眼睛的保罗告诉她:这是黑手党干的!
当然,就在她如此想的同时,其实并不真的认为对方就是黑手党。不好解释的是,这个阴郁的男人为什么总像影子似地盯着自己?
从外表看,那个男人有四十几岁了,两个鬓角业已见霜。人很瘦,刀削似的两腮上几乎刮不下二两肉。头发挺长,没有光泽。但鼻子长得很好。又直又挺,这正是叫人看一眼就能记住的地方。当穆维维第一次在门对面的电线杆下看到他时,记住的就是这个鼻子。当时,她并没有想到对方是盯着自己,仅仅把他当成了一个过路的陌生人。
但是,一连数天,她天天在门外见到他,尤其是那对又阴又冷的眼睛,叫人不寒而栗。刘嫂说:“这家伙一定不怀好意。”
父亲叫她不必太紧张。
现在,那双眼睛正在不远的地方死死地盯着她,一眨不眨。头顶泻下的彩光,使对方那身灰色的旧西装变成了一种很不真实的颜色。眼窝处投下两块深深的阴影。
穆维维当然不会让心里的不安流露在脸上,生意人忌讳这个。她努力作出很轻松的样子,礼貌地向客人们说了句什么,便转身离开了。
她发现那男人的目光在追着自己,便动作有些僵硬。是的,刘嫂说对了,这个人肯定没怀好意。她突然想起了保罗,那蓝眼睛的小伙子长着一副拳击者似的身躯。
女人永远是需要男人保护的,哪怕你是个铁女人。
而现在,她身边一个保镖也没有。也许米克愿意充当这个角色,但她信不过他,四年不见,这位一度曾使她神魂颠倒的男人,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低俗、市侩、令人厌恶。他说他一直在等她,可是,生意人的敏感告诉她,米克等的并不是她这个四十多岁的人,而是她的钱及其经济担保。她似乎有些失望,而后明确地拒绝了他的要求。
她认为自己和米克之间的那段感情,只不过是个天真的梦丽已。命运让她碰见了保罗。
但是,她此刻又是那么需要个男人。
她偷偷地朝那陌生人瞟了一眼,两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她没有立刻收回目光,在这四年里,她用自己的目光逼退了许多对手,有生意场上的,有情场上的,甚至还有赌场上的。她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心里的不安。
那男人似乎比她还倔,久久地和她对视着,毫无退让的意思。
天呀,他到底是谁?几天来,她搜遍了自己的记忆,事实证明,她不曾接触过这个人。
老爹没来出席这个酒会,只是叮嘱她多加小心,并要求米克保证她的绝对安全——也许,老头子还没有发现她和米克之间的微妙变化。穆维维也不想解释什么。
“不过,你也不必太在意,说不定那是个神经不健全的人。”老头子随便挥了挥手就转身回去了,暗绿色的大铁门发出咣的一声震响。
作为相当一级的干部,老爹不想出席这类私人性质的聚会。
米克把那双白手套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