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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园先生在旁故作奇语道:“初阳与岱芳兄居然是旧识?初阳居然还是杏林高手?这倒是未曾料想到。只是方才进府之时,岱芳兄对初阳可是颇为冷淡,这也不知是何故?”
张父被言辞所刺,却也不敢也不愿在随园先生面前翻脸,只好举茶茗为伪饰。随园先生也不逼迫,也以香茗作陪。此二人不敢出声,余下各人更是不敢稍有异动,堂中气氛似乎被冻结,颇为凝重。
良久,张父才稍解尴尬,避开前题出声道:“随园兄,天时已晚,不如就留在府中用过晚膳再做计较如何?”
随园先生也知只言片语未必有用,于是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是自然,何止晚膳这数日的停居只怕都得岱芳兄用心才好。对了,初阳虽是洒脱随性,但终究男女有别,恐怕还须多加着意看顾。”
当夜张父大开宴席,席间自是有数不尽的山珍海味美食珍馐,只是能有几人能安享其乐就不得而知了。初阳与张府女眷于别处另开一席,席间张老夫人虽不至于冷言冷语但是言辞十分客套,完全无有当初大病初愈时的亲昵。张母倒是依旧不冷不热,初阳也不知如何讨人欢心。老太君并不热情款待、当家主母敷衍了事,其他陪客的态度那更是可想而知。
看着这满桌的女子进退有章法,言谈有深意,初阳怎能不是食不知味;坐未安然?初阳只觉得这世族的压抑似乎要将自己紧紧束缚,不得一丝一毫的自我。就连向来喜好美食的小狐也是食同嚼蜡,闷闷不喜。
好不容易端坐到宴席结束,老太君便唤人将初阳带至安寝之室。初阳也知所谓一路劳累早些安歇是托词,但又能如何?维城终是未曾出来一见。
张府内宅,依旧是锦被玉枕垂幕珠帘,初阳虽已非是初次来到,但心情大异。处处可见有奴婢低头垂手谨守其位,但却丝毫无有杂音异动。若不是偶有驱使则令出即行,神识也能感知其低微的呼吸声,初阳几乎要以之为木偶。
独坐紫檀桌前,听窗外秋风肃杀秋叶瑟瑟,初阳有种冲动直接寻出维城当面分说一二。小狐见其神情落寞,也不出声只是轻轻地依偎在初阳怀中,相互扶持相依相伴。庭院深深,屋舍空寂,恍然间初阳与小狐的血脉呼吸好似相连,一起一落宛如一人。
一人一狐正沉浸在这玄妙的气氛中,突然远处传来深浅不一的脚步声,这声音渐渐由远及近想来应是往初阳房中而来。初阳也不知是何人前来,只得起身开门相迎。
房门外意欲上前敲门的女婢被惊住了,回过神来才默默地退至来人身后。原来是维城父母趁夜来访,初阳虽有不愿但也只能依礼而行。向前道了万福后回身将来客请入房中,初阳亲自斟了香茶奉于二人,道:“秋夜暗暗,敢问二位长辈所为何来?”
张父与张母对视一眼后,将侍婢遣出门外,方才开口说道:“随园先生今日造访,其意不言而喻,初阳心中更是有数。只不过是为人父母拳拳之心,有几句话想要与初阳私下分说。”稍稍停顿了一下张父又继续说道:“维城幼时聪颖六岁成文;待其稍长,见者皆谓是今之江郎妙笔复生;未及束发便得随园先生青眼而入集贤书院,何人不赞一声:才艺富瞻胸怀壮志。张氏一族更是多谓维城必能光耀门庭彰显后世,对其寄予厚望。”
“一族兴亡事,固然不能由维城一人担当,但族中重任他责无旁贷。古语道男外女内天经地义,维城欲张其志必得一贤内助方可安心行事,因此婚配之事怎可草草?不知此言初阳以为如何?”张父突然问道。
初阳也不能驳斥,只能胡乱点头称是。张父也不在意,自顾自往下说道:“今朝世族联姻虽不如前朝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然妻族显贵可为助力乃是千古不易之理,此其一。其二,世族女子多于幼年便从母而学女红、诗文、持家等,是所谓德言容功无不具足。此等女子内可奉养公婆长辈外可应对世情往来,方可谓之为良配。此言初阳也必是赞同吧?”
初阳此时已深知维城父母之意,真是进退两难,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心中暗暗怨道:“张氏不敢得罪随园先生,只以门当户当为由逼我自行退让,真是好算计。不知若是我表露身份稍展法术,张氏是否又会前倨而后恭呢?只是以师门为傲与张氏以世族为傲何异,初阳怎能如此行事?”
张父见初阳神色阴晴不定,以为其心中羞惭却不肯轻易甘休,不由微微一笑道:“明日清晨,家中女儿须得跟从内子研习算学账册之事,初阳乃是随园先生高徒就请前往指点一二。”
初阳从沉思中惊起,稍作沉吟便应承了此事。张氏夫妇眼见此行所求基本已达成,也顺势起身辞去。
愤愤不平但又不得不平静地送走维城父母,初阳也激起了几分怒气,暗道:高门大族又如何?仕宦显贵又如何?若是自家施展掌中生花移花接木之术,恐怕又要屈膝相向了吧。仙人未必以世人为低下,而是世人心生艳羡自弯其腰罢了。
转念想起维城,也不知其为父母所禁,还是已生别念,初阳又顿感柔肠百结。云汉邈邈,星河遥遥,何处迢迢牵牛星?不见皎皎河汉女。初阳正感慨间,远处传来动情激发的古琴声,听其音如见其人独坐高处,心中若有幽情无限不得而出,若有不平之气欲借琴乐而纾解。许久琴音渐渐和缓,旷远悠长,细细听来居然是国风关雎: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维城,必是维城鼓琴。”初阳疾步趋向窗前张望,可是亭台重重楼阁处处又向何处寻?纵使神识寻得,不能飞身而至又能如何?维城,若是有情如何不来一见?若是无情又何必深夜为此琴思?
秋月寒影中,有一人孤影独立窗前,有一人只身倾情高处,直至更深露重,方才悄然无语归于寂静。
第二日清晨,张夫人早早就遣人来请,初阳心中倒起了几分傲气,也想见识见识如何谓之持家之道。
只见张府诸女,也已聚集一处,互相厮认见礼后,只听得张夫人略微示意就有人呈上府中账册。初阳虽不是精于算术但也非是无知,但取来账册阅览后竟是茫然。反观张府女儿显然是早已熟识,人人低头拨弄算珠,手指上下翻飞,只是偶有差错才轻声询问一声。
张夫人也不出声,只是看着初阳一无所知的模样,眼角有几分冷意。不多时,张府女儿各自起身将账册结果交上,张夫人核对后将谬误处一一指正,言语十分温煦。初阳方知张夫人并非一贯待人清冷,只是自己并不值得她用心罢了。
初阳咬咬牙,索性直接开口道:“夫人,府中何必如此用意晦涩深远,其实只需维城与我当面说清即可。不知你意下如何?”
张夫人闻言,脸上有些惊诧旋即又笑道:“也罢,不至南墙不回头又能如何。江姑娘,维城正在花园与人品菊赏枫,你可真要前去?”见初阳点头,张夫人对旁边丫鬟吩咐道:“穗香,你领着江姑娘往花园一行。”
初阳也不肯失礼人前,自是依礼辞去后才随着穗香往花园而去。
张府花园自然非同凡响,花木扶疏,引水为湖,湖畔更是累太湖石为奇山异峰。初阳耳聪目明远胜常人,刚行至湖边便已望见对岸有一对璧人于枫林间谈笑风生,其一正是维城。
初阳这几日所积怒气被此景激发,便如火星入油般翻腾而起。一时间初阳眼中只望见了那一双背影,情绪难控因而外放,一向安静温婉的水木之息也变得躁动,感染了身边的草木湖水。秋菊不再傲霜挺立而是张牙舞爪,湖水不再平淡无波而是卷起风浪,树木更是沾染气息变得有些阴森。穗香更是被这情绪夺去心智,宛若泥塑。
湖水草木似乎都已是蠢蠢欲动,只须初阳神识发令便可将那双璧人撕碎。小狐感同身受,悲哀欲绝,一声长啸直上青天,声音凄厉直刺人心。初阳身旁那可怕的气息也为之一滞。
初阳环顾四周,心中暗暗问道:我怎会动了杀心?我不是已经领悟得失之心吗?孤身求道不是自己也决定坦然接受的吗?为何情字误我如许?
慢慢将水木之息收回体内,怒气一点一点消散,心智一点一点回复,初阳终是轻笑一声,不顾离去。湖对岸的维城抬头张望,脸上的笑容难掩眼中那一抹那哀伤。
初阳匆匆而去,张府上下俱是长舒一口气。唯独随园先生心中郁郁不欢,但也无话可说,在遍寻不着初阳后黯然辞去。
一时忘情,初阳抱着小狐急行远去却将随园先生一行抛于脑后。待得回神已是一日之后,深悔自己处事失之冲动,初阳无奈只得回转山阴往张府一探。
初阳还刚靠近张府门前,就有一仆从拦住去路,仔细打量了几番后取出一笺奉上,同时恭敬地说道:“江小姐,随园先生已归余杭。我家公子远行游学未在府中,只留有一信命我转交与你。”初阳满腹疑问,随手展开信笺,其中只有一词:
寂寂飞雪湖心亭,一见倾心,再见倾情。云中频寄锦书来,海棠新发,鸳鸯初停。
怎知世情雨打萍?亲恩难负,雄心难平。怎肯双成落凡尘?汝论神仙,我问功名。
原来那日维城去而复返,必是将自己与雪姬异于常人之处看在眼中。原来男儿齐家治国安天下之雄心终究与自己洒脱随心自在散漫之志向不能同归呀,也罢,既是如此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初阳取出初见时维城所赠之毳衣,凌空而书:情不知何起,由浅及深,由缓至急,不曾稍停而致痛彻心扉,然扪心自问终是不悔。
将毳衣收拾停当后,初阳将此物托付张家仆从,只说是旧物归还,因果了结,此生不复再见。事情已毕,初阳心中如释重负抱着小狐轻笑而去,转眼间已不知所踪。仆从大惊失色不知所见为神仙还是鬼魅,只能紧紧拥着毳衣急报张府。
是夜秋园桌上留有一书,上道:淹留余杭,得二老指点人心照顾起居,初阳感激不尽。离别之时有一语告知,园中花木得天地灵气洗涤二次,其灵异者必有花英绽放,二老餐英食露渐离俗物,必能延年益寿容颜复旧。万望二老多多珍重,以期再会。
是夜三樾斋桌上留有一书卷一玉瓶一书简,书简中道:先生厚意,初阳铭感。今朝辞去,莫要挂怀。书卷归主,再无瓜葛。林下风气,咏絮良才,先生许我,万勿忘却。若有机缘,再图一醉。其后附有玉瓶中延年丹服用之法。
是夜昭庆寺中,参寥合掌与人别,神情惘然若失。
☆、第39章灵石洞修
再也无意流连余杭秋色醉人;也无心享用途中美食,初阳与小狐径直奔回了清灵山。
玉华峰上并无秋意,依然是随处可见木笔俏丽、杜鹃骄艳、素心芬芳;只是并无一人肯稍稍停下脚步来赏玩。
初阳驻足停留在这熟悉的景色间;恍然如异乡归客,自觉眼中有些酸涩,心中有些情切,舌尖却木讷不知该作何语。如果远在吉州的家是躯体托生之处、血脉传承之源;那么清灵山就是初阳心灵依恋之所、遨游神州之根。
正踯躅间,有人飞跃而至,直落初阳身前后笑道:“小师妹归来,如何在此逡巡不进?想是人间繁华迷人眼目;已经将孤寂无依的师父与我们忘却,真是好叫人伤心呀。”言毕还假惺惺地拭了拭眼角。
初阳本有些神伤,此时却被谢宛白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