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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蹑手蹑脚地向卧室的方向消失了。
夜里,一个人有时会想起久已忘却的事情而外出,有时会不能成眠而出去散步。可是,我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想法,那是因为我看到了麻衣子从白天起就打扮得浓妆艳抹。水汪汪的眼睛边,用眉笔勾画了眼圈,非常显眼,口红也从淡淡的橘红色变成了鲜艳的深红色。她那穿橡胶凉鞋的脚上,还粘着湿漉漉的沙子。我关上门,回到了原先的沙发上。这时,西川睁开了眼睛。
“呵,要再洗个澡吗,泷田君?我这个人嘛,什么时候都想往浴缸里泡,这竟然成了一种嗜好。”
我用手势表示谢绝,于是,西川就憨厚地微笑着,推开浴室的门进去了。
麻衣子外出,然后又悄悄地回来,难道他都没有察觉吗?不,不会如此。他明明知道,只是不闻不问。我不得不认为,这就是这位锐气丧失殆尽的男子的独一无二的态度。
第二天,天气晴朗。午后,按照前一天的约定,麻衣子领我登上了那高高耸立的玄武岩的悬崖。
这确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可是在足有20多米深的悬崖下面,海浪有力地拍击着。这里仍然是玄界滩。不过海上没有白浪,只见那蔚蓝色平静的海面上,岛影点点,随着海水的悠悠激荡,岛影的绿色也越来越淡。
午饭后的两三个小时,是西川的“工作”时间,因而麻衣子一个人在我之前离开了。
麻衣子身穿橘黄色的罩衫,白短裤,脚上还是昨天那双黄色橡胶凉鞋。她身材苗条,体态匀称,小鹿一般的脚,确实很美。剪短的秀发在空中飘摇的后影,令人想起爱好体育运动的天真烂漫的少女。昨晚蹑手蹑脚归来的麻衣子,难道和现在这个麻衣子是同一个人吗?
同昨天下午迎接我时一样,麻衣子谈笑风生。这点,看不出有什么勉强。她把半岛和岛屿的名字逐一教给我,然后笑着说:
“好吧,不谈这些了。泷田君是这里人吗?”
“不,我只知道自己是在东京长大的。”
“东京……”麻衣子的眼睛,像被一下子吸引住了那样,凝视着海上。她的声音里洋溢着一种特殊的感情。
“太太也是东京人吗?”
“是的。
“那么双亲都在那儿噗?”
“都已经去世了。那儿有一个姐姐。她是我亲爱的姐姐,以前我常去看她,可……”她说着,低下了头。
那么现在呢?由于精神上的原因,多半又由于经济上的原因,就没有这份余裕了吧?你究竟用什么来排遣这生活的寂寞呢——我的话已经涌到喉咙边了,可是我不能说出口来。
我转移开了视线。于是,从我们所站的悬崖上,我看到,在西川夫妇家所在地对面,靠近海湾处,有一幢红瓦白墙、美丽雅致的建筑物。那是幢像别墅一般的建筑物,在松林中忽隐忽现,煞是孤寂。
别墅下面的岸边,停泊着一艘摩托艇。那明朗的奶白色船体,使我充分开阔了视野,景色尽收眼底。当夜,我仍然留在西川家。同昨夜一样,麻衣子对我殷勤招待,我对此不能谢绝,那是事实,不过还有别的理由。星期一晚上班,可以上午11点到报社,而且我是个单身汉,没有理由担心回家晚了会挨批评。
当天,西川说,因为工作太久,精力消耗,感到疲倦,晚饭后很早就退进卧室了。家里什么事情干得怎么样,诸如此类,他简直从不过问。可是不管怎样,他对我的逗留却感到高兴,这似乎没有疑问。他仍然沉默寡言,见了我的面就满心欢喜地笑着。
雕塑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摊开了昨夜睡过的沙发床,躺了下来。今夜,月亮仍然照着海面。餐室内,也已经寂静无声了。
不一会儿,开始听到海上传来的摩托艇的引擎声。我睁开眼睛聆听着。引擎声以一定的间隔靠近了,然后又远去了。这节奏一般的声音,逐渐使我的心境焦躁起来。正当我的焦躁达到难以忍耐时,不料引擎声嘎然而止。我整个心灵都感到:周围恢复了寂静。
我来到了户外。
那摩托艇像我白天所看到的,此刻应该停泊在那悬崖对面的别墅下面吧?离开引擎声停止已有一段时间,可以这样认为。
我在石块凹凸不平的坡道上攀登。月光照着四周,洒下一片青白色。大概登到中途时,听到头上有运动员用的那种赛车的引擎声。车在坡道的最狭处停住了。看来是一辆白色的“伏尔伏”。车上下来的是一男一女。千真万确,女的是麻衣子,男的身材颀长。
麻衣子走在前面,从坡道上往下走。道路狭窄到不能容纳两个人并排定,所以男的跟在后面,只要麻衣子的身子稍一摇晃,他就伸出双手,做出把她紧紧抱住的动作。可是麻衣子的步履早已习惯于这条坡道,走得比那男的还轻快得多,眼看着就走下去了。
我连忙折返。在坡道中途,连可以隐蔽身子的树前也没有。
我刚在大门边的一块岩石背后蹲下身来,麻衣子也下完了坡道,而下坡的余势使她几乎像奔跑一样,差点儿就冲到了门边。我的心里直打冷战,不过麻衣子似乎没有发现我。
那男的喘着粗气,也出现了,白晃晃的衬衫的领子直竖着。因为反光,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见是瘦长的个子。麻衣子微弯着身子,只把头转过去。男的手抚摩了麻衣子的头发,再从她的肩膀上滑下来,握起了她那白皙的手指。麻衣子也轻轻地把手指让那男的撮着,可是他正要握紧时,她就霍地抽脱了。
麻衣子的另一只手一搭上门把手,那男的手也就停止了对她的纠缠。她仍然微弯着身子,对那男的回眸一笑,然后便敏捷地溜进了门。
男的凝视着关闭了的门,只站了片刻,然后抬起脚跟,开始慢悠悠地攀登坡道。他们没有拥抱,也没有倾诉爱的衷肠,可是这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相干呢?麻衣子为什么要借丈夫的名义邀请我,又殷勤地劝我住下呢,其真实的理由,不是昭然若揭吗?我目送着那男子的背影,他在月光下缓缓而行,逐渐远去。
同时我意识到,一种我至今尚未经验过的,而对西川杉男来说却满不在乎的、冷酷而阴湿的感情,从心底涌了上来。
这,无疑就是嫉妒。大概两星期之后,我吃午饭回来,发现报社附近停放着一辆白色的“伏尔伏”。
那夜送麻衣子回家的那辆车,似乎不会在这里出现吧。可是,停放在那里的,究竟会不会是当时的那辆“伏尔伏”呢?我不能断定。对于白色的“伏尔伏”,我的神经竟变得相当敏感。
我的直觉居然是对的。在“伏尔伏”停放地点过去两三家门面处,有一家钢筋混凝土结构的猎枪店,一个高个子男人从猎枪店里出来。他戴一副墨绿色的大架子太阳眼镜,浅茶色衬衫的领子笔直地竖着,左手举着一枝猎枪。他打开后车门,轻轻地放好猎枪,然后坐上驾驶座。“咕”地一声发动了引擎,车以相当快的速度后退一下,立刻就混杂进了对面大街上的车流。
我站在几米以外的马路边,那男的视线一次也没有和我碰上过。即使碰上了,也不会怎么样的。不过我可以明确肯定,他就是那夜送麻衣子回家的人。
我推开了猎枪店的门,冷气和安静把我包围了。擦得?亮的猎枪,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墙上。我把视线往墙上扫射了一下,就投向站在陈列柜对面的一个老板模样的胖男子。
“我想请问一下,刚才出去的那个男人,常来这里吗?”
“晤,是草下君吗?”老板满面红光,带着亲切的微笑说。他穿一套整洁的西装,系一个蝴蝶领结。“是位相当不错的主顾,大概从半年前开始光顾敝店。”
“他住在芥屋大门的一幢别墅,是不是?”
“是啊。听说原来是东京人,为了治疗哮喘上这里来,现在完全康复了,还听说准备长住呢。听说他是位银行家的二少爷,现在与其说疗养,倒不如说逢场作戏,消磨日子而已,所以说,是位有身份的人。”老板毫无顾虑地笑着说。
我回到报社,一位女职员告诉我,说有一位姓西川的女性来过电话。几天以前,麻衣子也来过电话,要我务必再去玩,说西川在会见我之后,情况有所改变,激发起了工作的热情。她希望我同他多见见面,鼓起他的勇气。电话里的麻衣子,只能让人感到是一位悉心关怀丈夫的贤妻,是一位相信丈夫同老同学的友情的纯真女性。她这副一本正经的架势,刺伤了我。
可是那天,我当机立断,决定再去访问西川家。
我拿得出冠冕堂皇的理由——送奉《美术新志》的报酬。我想,我要是被利用,那也算不了什么。只要我理解自己这个角色,即使当了丑角,也不会真的就是丑角吧。不,我原有的那种堂堂仪表和自傲感,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了。我只要能见到麻衣子就行!
由于工作的关系,那天等我到西川家敲门,已经过了夜晚8点。麻衣子立刻出来迎接了我。她穿一身深蓝色衣服,当她的视线和我碰合的瞬间,我确信,她的眼睛里洋溢着强烈的喜色。那是我的心的投影吧?
雕塑室里,不见西川的身影。
“划了小船出海去了。”麻衣子说,似乎要把黑洞洞的大海看穿一样。
由于发生低气压,持续了长久的好天气变坏了。海上似乎有雾。
“他就是这个样,只想在这样的夜里出去划船。只有当他独自一人,处身在什么也看不见的海上的时候,他的心里才会踏实……”
麻衣子为我冲了饮料。
我们都抚弄着玻璃杯,长时间地沉默着。
“这样的生活,难道您今后还准备过下去吗?”这样的问题,极为自然地从我的嘴里吐出来,倒不是因为我感到这沉默令人窒息,而是我感到两个人的心相互靠近了。麻衣子的眼睛又在向我说话了,像我们初次见面那天在茶室里那样。
麻衣子把目光落到地上,若有所思。
“您是在为您丈夫做出牺牲。”
“……”
“要是您确实对此心甘情愿,那又当别论,不过……怕并不如此吧。”
麻衣子惊讶地看着我。在我接受她的视线的瞬间,我的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冲破了闸门。
“您为您丈夫奉献了一切。看起来如此,可实际上,您背叛了他!”
“您说得不对!”麻衣子伤心地、可是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我看到了。您和那位姓草下的青年……”
“我和草下君什么关系也没有。真的,请相信我吧……只要你泷田君相信我!”最后的那句话,她说得很激动。她的嘴唇颤抖得厉害。
我愿意相信她,我想。眼前的麻衣子,难道我能不相信吗?
这时,从海上传来了猎枪的声音。接着,响起了第二声。……枪声穿过夜雾而变轻了,减弱了,好容易才传到了这里。
突然,一种不吉利的想像掠过了我的脑际。为了驱散这种想像,我竟然狂热地抱紧了麻衣子,她那哀艳动人的身体,轻柔地倒在我的怀里。
“既然如此,眼前这种不可救药的生活,你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暂时还得继续下去,西川需要这样的生活。不过……结束的日子总会来到的。”
“到那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