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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到了鱼市,只见街头巷尾围着许多百姓,指着镇西议论纷纷。几十名军健提着灯笼,风尘仆仆驰驱回营。后面跟着数百名精疲力尽的团丁民夫,各提着水桶、木梯和浸湿了水又发着焦臭的麻袋、棉被。下马一打听,乃知是适才镇西门内的米仓起火,烧红了半边天,军营闻讯立即调拨人马赶去救火。如今刚将大火扑灭,狼狈归来。
狄公径直进军寨,求见邹校尉。值番营卒进去禀报,须臾见邹立威笑吟吟迎将出来,将狄公引入堡楼内的衙厅。
狄公开口使问:“下官想打问一个人物,不知足下认得不?”
“狄县令要探问哪一个人?”邹立威仍是笑嘻嘻。
“郎大掌柜,名唤郎琉的。”
“如此说来,狄县令果然入港了。这郎大掌柜系一方霸绅,虽在杭州城里经纪呢绒绸缎,实为一黑行帮的首魁,专一招纳四方干隔涝汉子,其徒众遍布江南道七八个州。所幸其行迹隐蔽,尚未公开作奸滋事,扰乱地方,故也不曾犯禁,没法奈何他。狄县令头香便烧着真菩萨,乃神人也。”
狄公嗔道:“今番却不是我烧他的香,倒是他拆我的庙哩。”于是便将他在青鸟客店汤池如何遇见郎琉,又如何在松林中遭歹人相逼、如何在郎琉库房中险些遇害之事有枝有叶地细说过一遍,只是瞒过了碧水宫见三公主一节。末了又说:“下官思想来,这郎琉乃是最可疑之人物,保不定早间镇西门米仓起火正是他那帮人故意放的,将官兵巡丁都引到那里,好在镇东的大清川河滩边下我的毒手。”
邹立威大悟,叱骂连连:“却原来做了圈套,声东击西,端的奸滑。只不知狄县令深夜里去那黑松林作甚。”
狄公一时语塞,急中生智道:“下官疑心足下也做了圈套让我去钻,险些儿送了我性命。下官来这清川镇鱼鳖未钓成,却被别人金钩钓着了,挣脱不得。”
邹立威道:“小校岂敢欺瞒狄县令,给狄县令圈套钻?有一事早应据实以告,推诚相求,只因事无端倪,哪可贸然造次。”
狄公问:“足下有何事相告?又有何事相求?”
“小校上峰康将军近日来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似有不可语人者,想来是宫中生出变故,利害攸关。小校问他,他也不说。小校日间在码头上认出狄县令,真乃天助人也……”
“于是你将下官来清川镇之事告诉了康将军,将下官举荐于他,故尔有如此一番戏弄、消遣。”狄公不无恼怒。
邹立威笑道。“狄县令这番话何从说起?按营规,我明日一早才能去宫内向康将军禀述营务。小校日落时才见着狄县令,哪里这么快?”
“既如此,你暂且将我来这里的事瞒住他。顺便问一声,康将军可曾与你谈起过三公主?”
邹立威答曰:“从不曾听康将军言及三公主之事。小校的职责在清川镇的地方靖安,宫墙里的事照例是不得外传的,小校也从不动问。对,郎琉的事,狄县令还有什么吩咐?库房里那几具尸身如何处置?”
“郎琉暂可不惊动他,下官肚内自有草稿,容他日详告。那四具尸身望足下明日点拨几名番役去收拾了。噢,下官还有一事相告,闻说青鸟客店的戴宁与魏掌柜的内人黄氏有私,两下密约,黄氏先期去了十里铺等候。戴宁的地图上清川镇去十里铺的山路加了朱墨,正是他赶去十里铺的明证,可惜半路上遇了剪径的歹徒,坏了性命。”
邹立威道:“这事儿也新鲜,那黄氏既是水性杨花的妇人,或许另有姘头。莫不是她与戴宁的形迹被那姘夫探知,自古道,奸近杀,故尔做出人命。明日我即派人去十里铺打听虚实,保不定黄氏正与那姘夫在十里铺尽情取乐哩。”
狄公拜辞,邹校尉一直送到军寨辕门外。
青石板大街寥无人影,月挂中天,星斗摇落。狄公进了青鸟客店先去后院马厩拴了坐骑,再进来店堂时,见魏掌柜在灯下整理一只大衣箱,箱内全是女子的衫裙饰物,甚是华丽。
“魏掌柜,这么晚了,还在忙碌。”狄公寒暄了一句。
魏成顺手将放在椅背上的一件大红五彩对衿罗衫、一条翠蓝拖泥妆花罗裙并一副金钏纳入箱内,干笑道:“这几日忙些个,内人撇下的衣裙也未整理,这些东西也可典卖几十两银子了。”
“魏掌柜家道不幸,在下略有所闻,只不知那胆大妄为的贼汉子是何人。”
魏成苦笑连连,长叹道:“必是山梁间的强人无疑了。明火执仗,打家劫舍,官府尚奈何不得,我倘若去首告,保不定哪一日被他们一刀抹了脖子,放一把火,烧了这客店乃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因此只得含忍而已,哪里敢细查?”
狄公点头频频,拱手作揖而去。回到房间乃觉全身困乏,纳头便睡。
第九章
这一夜狄公并没睡好,梦里几回跟随葫芦先生一同去来,神幻变化,很做了一番离奇的事业。待一早醒来时,心里倒清爽了许多。昨日一连串的遭遇很使他纳罕,他一一回味着昨夜的残梦,却慢慢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他隐约记起葫芦先生的脸容十分眼熟,象是夙昔认识的。他卓绝的武艺昨天也露了庐山真面目,山林里隐藏着这样一个高士,总有些蹊跷的来历。还有,那个邹立威也可算是一个神秘的人物,他一来到清川镇便被这两个神秘人物牵住鼻子兜着转悠。邹立威又为何否认是他与康文秀通的信息,那么蛰居深宫的三公主又是如何知道他的一到来呢?——想着想着,头又疼了起来,匆匆盥洗了便想去街市上转转,顺便进早膳。——原来青鸟客店这两日出了人命案子,上下乱哄哄,把客人的饭菜也歇了。狄公想不如就近去对面九霄客店吃份早餐,也好与客人们聊一聊,探听些有关碧水宫的传闻。
狄公刚跨入九霄客店的店堂,一个胖伙计堆起笑脸迎上前来,问客人要吃什么早点,泡不泡茶。狄公先要了一壶太湖碧螺春,问有什么好吃的。
胖伙计道:“客官,小店门面不起眼,论好吃的却有好几种,细馅馉飿、白糖菱角,还有一种重油豆沙团子最是这清川镇出名的佳点,过往的士官客商照例都闻名来尝。客官若要吃时,小的这就去端过来。”
(馉飿:古时的一种圆形、有馅、用油煎或水煮的面食。馉飿:读‘古垛’——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点头赞允,慢慢呷了一口茶嘴里品赏。须臾一盘团子上桌,胖伙计将一条毛巾搭在肩头便凑上搭讪,欲献殷勤。
狄公咬了一口团子,只觉十分滋糯润口,只是太甜腻了些,口中也连连称好,道:“悔不该住对街青鸟客店,乱哄哄没个宁静,这两日索性把炊事断了,只得自个上这儿来吃早点。”
“客官说的也是。”胖伙计谄媚笑道。“那客店只因掌柜的心地不善,处处盘扣,寡有人缘。这两日又横死了个帐房,可不更闹腾了?论理,小的也不应该去数责他们,都是一锹土上的,癫蛤蟆不咬促织。只是那魏掌柜也太悭吝,行为处世,刻薄过人。便是那魏夫人也十分可怜见地的,难怪要随野汉子奔了。你想,她有时饭还吃不饱哩,三日五日来这里,我们便送几个团子与她吃。她逃走的部一日,早上还来这里买了四个团子哩,恐怕是备着路上吃的。”
狄公见机又问:“你可知道那野汉子是谁,住在哪里?”
胖伙计眨了眨眼,摇摇头道:“这个可瞒得天衣无缝,没留一点影儿,小的哪能知道。”
“听说那黄氏与帐房戴宁也有首尾,只瞒过魏掌柜一个。会不会是他们约定了先后出逃,戴宁后走一步,半路上被强人害了。”
“客官猜的也是,不过戴宁这后生志诚老实,不苟言笑,一味勤职。三十岁到头上尚未娶妻,与魏夫人作一对倒是投契。我见魏夫人有急,也与他合计,两下里早做了手脚也未可知。”
胖伙计眨了眨眼,做个鬼脸,笑着去应付别的客人。
狄公吃完四个团子,忽见街对面站着紫茜正朝自己点头哩,一面还嗑瓜子儿。今日见她流了个松松的缠髻儿,穿一件叩身的胭脂红衫子,腰间束一条黑丝绦,一双天足套着对葱绿绣鞋,好一副精灵机警的模样。手上还拿着两顶遮阳斗笠。
狄公赶忙出九霄客店,紫茜笑盈盈迎上前来:“梁大夫,今日咱们大清川钓鱼去。——昨日不是说定了的?”
狄公憬悟,笑道:“也好,也好,待我换套衣衫去。”
“不必换新衫子了,河里滩里,几个磨蹭岂不是脏了?谁洗?”紫茜十分老到。
狄公答应,便跟随紫茜穿鱼市小街,折过一条巷子,直下河滩而来。不一晌便见到金波粼粼的大清川了。一今日大晴天,万里无云,日头已斜出水面。狄公见河滩的水湾里停泊着十几条舢板。这里的舢板多半是供游览、钓鱼、摆渡用的。
紫茜跳上中间一条小舢板,解了缆绳,反身招呼狄公。狄公也跳上了舢板,见船里早备下了钓竿、蛐罐和竹篓。
“紫茜小姐,我听人说大清川那头有幢碧水宫,十分华丽,如同天上的琼楼玉宇一般。这清川镇有道是‘不到碧水官,终是一场空’——不知道我们今日能否划船去那里看看。”
“这有何难?我们沿这河岸一直向西划去,便到碧水宫宫墙外。再绕到江心,折去北头的残石矶,那里是钓鱼的好去处。”
紫茜打个呼哨,划起船桨,舢板在江中悠悠然向上水飘去。太阳照在水面上,清澈见底,不时见着大胆的鱼儿在船舷边摆尾而过。两岸碧柳垂荫,野花含靥,掩映了三三两两竹篱人家,风景恍如画图一般。紫茜戴上了斗笠,将另一顶递给狄公。狄公正苦日头热辣,波光摇目,赶紧戴了斗笠,系好扣结。抬头远远果见岸边巍巍然耸立起一座美伦美矣的宫殿,红墙碧瓦在日光下分外明亮夺目。宫殿外有十来丈高的宫墙直立水面,墙头雉堞处闪动着雪亮的矛戟和头盔顶上的红缨子。
“再划近一些,也好看个细致。”狄公催道。
“你不要命了!那里竖着块木牌,你没见着?再划近去,不慎闯入禁域,那里宫墙上的禁兵立即发箭。”说着紫茜将舢板停稳了。“就在这里远远地看一会吧,我们还得赶去残石矾钓鱼哩。”
“紫茜小姐,让我们划着船在宫墙外绕过一周,也不负来此地一游。这碧水宫果真是宏伟壮丽哩。”
紫茜操起船桨远远在禁城的水面外慢慢绕着宫墙转悠。狄公留心地观察着碧水富宫墙下的拱形水门。——水门沟通宫内的御沟和荷花池。舢板绕到西北宫墙角时,狄公终于看到了宫墙顶上突兀而出含飞动之势的凉亭。凉亭呈八角形,雕栏画柱,碧瓦参差,八面飞檐下风锋叮咚有声。狄公见凉亭直下正有一座水门,嵌在宫墙四处。水门一半出露江面,内有铁栅固定。他揣度,倘若有人乘宫墙上禁兵不备,黑夜驾舟偷偷靠泊那宫墙四处,然后空身爬上水门的拱形壁架,再沿着宫墙凸凹不平的砖缝,攀援野草荆藤,不难爬上宫墙,潜入凉亭。——可以说盗贼正是沿着这条道儿攀入凉亭。乘三公主赏月不备窃去那玉珠串的。
狄公沉吟不语,思索着这个盗贼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