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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爱好文学。”
“有共同爱好。”众人笑着说,“看来不发生点关系真是不应该了。”
“——但没写过什么东西。”
“不碍事,你这方大哥也没写过什么东西。”
“——我想拜您为师。”
“好好,这方大哥早想收徒弟倒贴还没人上门呢。”
“——您能不能教教我?”
“能教!”众人一齐说,“方大哥不但能教还爱手把手地教——就怕你不好好学。”
“哄我是不是?”我说,“你们这么起哄我可脸红了。”
“赶快回信吧。”吴胖子把信扔我怀里,“我也不念了,下面那词儿我看着都害臊。” “你害什么臊?”大家笑吴胖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不是我就觉得气愤,对个鸡巴作家就这份儿德行,将来真见着敌人还不得当场跪下?”
“你打算给这主儿回信吗?”于观问我。
“回!”我说,“你顺手给我写吧,我倒不是担心别的,主要怕你不够漂亮……”
大家哄堂大笑,互相感慨着:“坏,这作家是坏。”
“嘿嘿,你找谁呀?怎么进屋门都不敲?”吴胖子冲一个走进屋东张西望的老头子说。 “我找方言。”老头儿说,“你们这儿是‘海马’的窝吧?”
“你是谁呀?”我问老头子。
“我是古德白!”老头子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说。
“谁是古德白呀?”我问大伙儿。
大伙儿都说,“没听说过。”
“噢,我听说过。”丁小鲁站起身冲老头儿说,“您就是那个写过‘狂飙为谁从天落’的古德白?”
“《狂飙为我从天落》。”
“对对,‘狂飙为你从天落’”。丁小鲁对我们说,“你们没看过吗?那书多有名呵,八路军里认字的一多半都是看了那本书从家跑出来的。”
“是么?”我们看着老头儿肃然起敬,“敢情三座大山是你推翻的。”
“古大爷,您坐。”我把自个的椅子让给他,“您找方言干吗呀?”
“找他算帐。”老头子坐下说,“他讽刺我。”
“我什么时候讽刺您了?我连一分钟之前有你这人都不知道。”
“他就是方言?”老头子跟我上下犯照,“你丫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丫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跟老头子犯照。
“你丫不就两肩膀扛一脑袋么?再加上俩胳膊俩腿——挺一般的人。”
“你六指儿一个给我看看。”
“我还真不信这个。”
“再来劲把你丫脑袋揪下来。”
“别吵别吵,方言你对老人尊敬点。”丁小鲁解劝说,“古老您也别动气。到底怎么啦?有什么话儿慢慢说,方言怎么讽刺您了?”
“怎么讽刺了?万人大会上说我玩文学,什么‘现代文学宝库中的大师之作哪一篇不是玩文学?’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说你了吗?”
“还非得点名是怎么着?现代文学宝库中的大师除了我没别人,你没说我说谁呢?别跟我来这套,大爷心里明镜似的,哪天不开几次座谈会?开了一辈子了,别提座谈会,一提座谈会就跟我有关系。”
“他那是夸你们呢。”丁小鲁解释道,“说你们路走的对,要跟你们学。”
“不中!夸我们咋还说‘改不了’‘老死算’什么的。”
“您这都是打哪儿听来的?还怪详细的。”
“你以为你说说就完了?早有人把小报打给我了。别看我上了岁数,谁在哪儿说了我什么我全竖着耳朵听呢。你说怎么办吧?你损害了我名誉,犯了诽谤罪——全世界都知道我玩文学了。”
“全世界都不干别的,光关心你?”
“反正你要不公开道歉,赔偿损失,我就上法院起诉。”
“你是不是玩文学吧?”
“不是!我一辈子辛勤笔耕从来都是教大家教咱们的人民充满理想无私奉献艰苦奋斗高尚做个完人甚至不惜编一个完人在作品里叫大家学——我怎么就玩文学了?”
“你这还不是玩文学?古大爷,确实我这么说有点不尊敬您,但要不这么说,我看您到了也明白不过来。您当您还小呵?编点瞎话说说大家还能原谅您?您也是一把岁数土埋脖梗子按老话儿讲棺材瓤子了,还不学着说点老实话办点老实事当会儿老实人您也不怕……”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人死灯灭,物质不灭,当初上这条道我就早把脑袋掖腰带了。”
“您是黑了心了,一点不考虑下一代,只管上下两个‘巴’痛快!真的,我恳求您了,再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地蒙骗下一代了。社会都进步到什么阶段了?谁当好人谁吃亏!您不趁临死前传点坏招儿现身说法还一个劲儿赶着大家闭眼往悬崖下跳——您也太玩世不恭了,古大爷。”
“有什么呀有什么呀?别跟我说这个,我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信——我算看透了,想客客气气的,什么都办不成,该恶就得恶!你等着,我收拾不了你,我还不姓古了。光你们有哥儿们?我们也有哥儿们,哥们儿之间也仗义着呢!”
“都是流氓。”丁小鲁对于观说,“我算看出来了。”
“不服是不是?”老头子盯着我,“不服抽你丫的。”
“甭报警。”我按住丁小鲁拿电话的手,“这种流氓是不怕警察的。”
“识相点。”老头子挑着寿眉说,“别找不自在。要想还在这道儿上混,就得懂规矩。否则,砸了你的铺子,远远撵出去!”
“我认栽。赔礼道歉,赔偿损失。你还有什么要求吧?我全答应。”
老头儿走后,大家纷纷安慰我,劝我别往心里去,就权当咱们真错了,古德白骂对了。 “我不生气。”我说,“小流氓栽老流氓手里不丢份儿。”
六
“这屋怎么看着宽绰了?”
“美萍家小厨房也腾给咱们了。”杨重对我说,“各庄的地道连成一片了。”
“你真幸福。我真羡慕你。”我一边巡视着扩大了的沙龙一边对陪在一旁的刘美萍说,“不是谁家的厨房都能改沙龙的。”
“还是惨点,对不住大伙儿。”美萍诚心诚意地说,“快了,我爸没几天了,他头脚咽气,后脚我就让你们搬正房。”
“没关系,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对对,人好就行。”杨重说,“你瞧咱请来这些人一个赛一个德行。
”
按常理儿,我应该用灯红酒绿郎才女貌什么的来形容沙龙里的气氛及宾客,但如此形容,我怕是要逃不掉恬不知耻的谥称。我们的文学总是不真实,我们的汉语大都不严谨,稍一铺陈,便与目睹事实相去甚远,未免令知情者贻笑大方。索性罗嗦点、粗白点,反正我的才气也是有目共睹,不必在这一段落炫耀。
红灯是有,只一盏,就是那种业余摄影爱好者洗相片用的涂红漆的十五度灯泡,挂的位置类似公共厕所同时照耀男女双方的那种地方。酒完全不是绿的,是不是酒也大可怀疑,最有可能的是酒精对“三精水”,一打一跟斗炮弹之的——盛在绿瓶子里。朗们才不才不便妄作结论,的确有长头发也有秃脑门和大胡子,谈的倒都是艺术,微笑也很得体。如果宽泛点谈艺术就不易,考虑一下人家长得如此绝望实在不该再落井下石,归入才子一类也情有可原。女士们……如果不便无礼,这么说吧,比男士们稍好一点。看的出来走上这条道也是别无选择。公正地讲,不承认先天不足后天多少能有所弥补,那不是科学的态度。
分布状况是仨一群,两一伙儿。那精神状态,那眉宇间流露出的神情皆为上等人的感觉,这点毫不夸张、货真价实。大言不惭的尽管普遍,落落大方的也比比皆是——如果你不恶毒地管这叫“恬着脸”的话。
“说实在的,你们对现代派文学的认识是非常皮毛的。”宝康对刘会元诚恳地说,“兄弟搞了一生现代派还没入门——不瞒您说。”
“是是,咱们都还在苦洼子里扑腾呢。”刘会元也同样极诚恳地说,“方言他也是胡说八道,穷开心,有枣没枣三杆子,人堆里抡板子——拍着谁是谁。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该怎么摸索怎么摸索,只当没他这人。”
“不是你不知道我这人特脆弱,特别受不了同一阵营中射来的冷箭。咱都是苗苗,都需要阳光雨露。咱苗苗之间应该互相浇水互相上肥互相躲锄板子,不能互相盼着老农先把对方间了苗。”
“对对,方言他太不对了,我跟他说说,他这是帮了谁的忙?”
“跟他说说。农民起义还知道先得了天下再内讧。”
“对对,先合力攻打官军。说实话,我比较了解方言。他那是嫉妒。自己写不了,就拿大师之作对照着挑后生们的疏漏,借维护正宗之名行扼杀新进之旨藏自己不能之实——老一套。”
“对对,咱年轻人都挺纯洁的,别学那老文痞的作风。”
“对对,等咱老了,咱再压制年轻人,不许他们冒头。”
“对对,那时咱们也德高望重了,也大大小小满视野了,再痞也没人敢管咱们叫痞子了。什么现代派新潮先锋都是咱们玩剩下的,只要不改外语写作,写什么咱都告他‘狗剩’。”
“咱只培养文学女青年。”
“不不,一概打下去。那会儿咱肯定老得什么也啃不动什么也不爱吃了,天鹅肉端到嘴边也是干流口水馋着有劲使不上。”
“不不,还是培养文学女青年,干不了别的,摸摸手巴掌,捏捏辫梢儿总是可以的——那会儿就好这个了。”
“就依你,弄成台湾那样,牝鸡司晨。”
“你们台湾有什么呀?你们香港有什么呀?”吴胖子对站在他面前一个简朴的台湾女士和一个油亮的香港男人唾沫星子四溅地大声奚落,“弄着一帮半老徐娘在那儿言着情,假装特纯假装特娇,一句话就难过半天,哭个没完,光流眼泪不流鼻涕。要不就是一帮小心眼儿的江湖术士,为点破事就开打,打得头破血流还他妈大义凛然,好像人活着不是卖酸菜的就是打冤家的——中国人的形象全让你们败坏了。那点事儿也叫事儿?就欠解放你们,让你们吃饭也用粮票。”
“对对,还是你们作品深沉,我们无病呻吟。”台湾女士说。
“别挤兑我们,就跟你们在这儿我们幸福过似的。”
“我们?”
“对,人们,国民党——愣不知道国民党是怎么去的台湾?”
“噢,不知道。”台湾女士摇摇头,尴尬地笑。
“中学课本没有?”
“没有,现代史四九年以前是空白。”
“不好意思?敢情国民党脸皮儿也薄!我给你上一课吧,说实在的,你们当年但凡有点人样儿……”
“别你们你们的,国民党就是国民党,我也不是国民党。”
“就全当你们是国民党!你们不还全当我们是共产党么?是不是马青?”吴胖子转脸对马青说,“不能跟他们客气对不对?”
“不能,全部划入匪类。”马青斩钉截铁地说。
“别跟我们历史唯物主义者面前玩哩格愣。国民党也就是幸亏及时跑了,要不屎盆子也得扣他们脑袋上。有一个好人没有?”
“可是国民党在台湾搞的还是不错。尽管政治黑暗,但经济还不错,有人还是拥护国民党的。”
“他还不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