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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他却一反常态。前几天他从赣州来,已在桂林小住两日方去重庆,可从重庆回赣,他又来到了丽狮路!或许怜妻情切、舐犊情深,可是亚若却觉得有种隐藏的压力——是即将出什么事?还是已经出了什么事?
他却不说什么,只是主动地、急切地,执拗地要她一起去隐山看看送子娘娘!
“告诉我,你怎么啦?”她凝望着他,焦虑地盘问。他的瞳仁很清澈却很深很深,像宫廷内院中深深的古井,她战栗了。
“告诉我,倒是你怎么啦?”他轻轻拍着她的脸颊,坦然地笑问。这一笑,古并幻化成碧波荡漾的湖面,叫人放心了。“你不是几次三番央我去‘还愿’吗?此刻有宽余又有心境难道你不愿去?”
从春的那场突然爆发的争吵后,他们再也没有争执过,度过的是一个平静又平凡的夏天。他却比以往来得勤,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中,大毛小毛换着模样长大了。儿子竟认准了这过客般的父亲,咿咿呀呀学语中,见着他一个劲只喊“爸爸”!俗话说,“七坐八爬”,他的这对宝贝却还要早些,他们不安分小小的摇箩,爱在父母亲的大床上惬意地翻滚摸爬,他和她逗着儿子们时,他会止不住冲动地亲亲她,说出“谢谢你”这么见生分的话,他的确真诚地感谢她,是她为他生了这么一对伶俐活泼纯血统的儿子!当亚若为儿子洗澡时,他爱蹲在一旁,捉住宝贝儿子藕节般的手臂,大毛会咿呀大叫以示抗议,小毛却只是懂事般看着他,大毛小毛都爱水,赖在澡盆中不肯起来,也会撒野,啪哒啪哒,水花溅到他与她的脸上身上,他与她会得意地开怀大笑,笑声中他为“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而感慨不已。
她的欢颜也常常会笼上一层阴云。儿子的状态情态举手投足,常常让她一阵恍惚,仿佛已存封心底十余年的电影胶卷,这时又不紧不慢地放映了出来。大衍!细衍!儿子!也是我的儿子我的骨肉!她的心在呻吟。眼前的大毛小毛和十余年前的大衍细衍,有多少场面的重复?有多少细节的雷同?而今大衍细衍远在赣州,与老祖母相依为命,他们早已失去了父亲,而且也懵懂又清楚地知晓——有母不能认!他们会理解并原谅她这枉为母亲者的心吗?有时她会失却理智、不顾一切,亲笔给大衍细衍写下一封封长信,可冷静下来又只有把这些信锁进抽屉。然而有一天,她正在流泪疾书时,他兴冲冲地撞了进来,一切无法掩饰,他看见了她的未完的家书,他看清她的愁颜和泪水,她惶惑地立着,尽管她不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但至少又在给他添乱!他沉默良久,方抚着她的双肩:“写吧,写好后寄给他们。别难为自己了。”顿一顿,又说:“给他们多寄点钱。多寄点。”她扑进他的怀中,哽咽不能语。无论怎么说,他是一个好男人。这样的好男人是不多的。
她感谢他,却并没有完全顺从于他。她依旧坚持不懈地学英文,只是他一来桂林,她便不学不念英文,且神速隐藏好各类书籍。他呢,即便发觉蛛丝马迹,也大智若愚而已,事实上他也仍旧想不出任何一个妥善的法子,等待似乎没有尽头。她与他实质上在打一场绝无敌意的“冷战”,又处于“不必追究、何须说破”的默契理解和莫可奈何的和谐境况中,这是怎样相守相熬的苦恋!
自然便渴求神灵。她这样一身打扮上隐山,是“女为悦己者容”,他赞叹:你这一身美得人心醉。她穿着高跟鞋,不仅为美,还为了虔诚,不能像朝圣者那样一步一叩头,让额上的血浸着前行的足迹,那也该留下皮肉的痛楚吧。
“看你累的,来,歇一歇。”到得洞前,他怜爱地搂着她的纤纤腰肢,且把自己当作她小憩的靠背。
她这才依偎着他,淡淡的暖暖的斜阳让她觉着惬意和慵懒,散漫地环顾四周,洞壁上的几行新鲜的题诗却刺激了她的视神经:“春日才看杨柳绿,秋风又见桂花黄;荣华原是三更梦,富贵还同九月霜”,另有四个大字:“劝君醒世”!不是摩崖也不是石刻,是位不甘寂寞的游客用炭块在石壁上涂抹而成!可不,一块碎炭弃置石上,旁边还有一截仍在冒烟的香烟头!
人呢?空山不见人,更不闻人语响!她情不自禁又打了个寒噤,他便更紧地搂着她:“冷吗?时间不早了,进洞吧。”自然不由分说强硬有力地拽紧了她的手,他引路,尽管他是第一次钻洞。
原本就不热烈的日光至洞口便涸漫成稀簿的苍白,至深处则黑漆漆一片,没有光影没有香烛,只有凉浸浸的山风呜咽而过,一种远古般的沉寂便攫住了她的心,修地便远离了尘世,清净却也悲凉!可是她能醒世?她能抛却尘世吗?她冲动地将擎着金桂的手往他的手臂上猛力一撞,金桂撒落一片,奇香弥漫空间,哦,她不能舍弃尘世,她不能没有他!
钻洞出洞,出洞钻洞,洞洞相通,曲畅勾连。“到了。”她轻声告诉他,当他划亮火柴仰首这慈眉善目的送子娘娘时,她双腿一软突地跪倒在地,那枝金桂斜斜放置石上后,她双手合十,却没有勇气举头凝望祈祷,她整个纤弱的身条像受了重压的柳条般弯折在地,当双手和额头触着了冰凉的岩石时,她止不住啜泣起来!
他惊愕了!不知所措!火柴梗燃尽,灼痛了他,手的痉挛中他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他不知该怎么劝慰她,良久,抬眼上方,那依稀模糊的送子娘娘竟幻化成清晰可见的他的生母,他喃喃道:“哦哦,母亲,你定会保佑我和亚若的结合,定会保佑我和她的一双儿子……”
她柔韧的腰肢挣扎着支撑起了她的胸膛和头颅,她侧身仰望旁边的男子,黑漆漆中他的脸庞上有湿亮的光——这个男子哭了,真心实意地为他们的处境和前途而哭泣!
可是,当他也只有求助神灵、求助悲剧母亲的保佑时,她对他还能作什么指望呢?深切的悲哀无望的失望直戳她的原本就千疮百孔的破碎的心。
她忘情地抱着他,失声恸哭。
离了隐洞,缓缓下山,夕阳已收起最后一抹余晖,他与她却不约而同离了小径,岔向路旁的林子。黄昏的风在老林中逶迤穿插,像如泣如诉的洞箫,也像风筝在空中旋舞的啪啦声,既凄凉却也活泼,这是怎样奇怪的感觉!痛痛快快地哭过,她反倒显得平静又踏实;真真切切地祈求过,他反倒显得激动又空落;就又无言地伫立着,看老林在昼与夜的交替中的变幻。她想对他诉说,这个刚哭过的男子似乎也想对她说什么,他依旧壮实、自信,经过泪水洗礼的眼睛炯炯有神,她又一次忘情地抱紧了他,什么也别说,只要一个天长地久的亲吻。
就这样拥抱着回小屋吧,什么也别说。可是他偏要说:“或许你不愿意听,可我仍不得不说——亚若,听我的,等待。希望在等待中。世界很复杂,人心很险恶,你,为了我,为了孩子们,耐心小心地等待吧。”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三五 为什么总要对她充满傲慢的偏见呢?
三五 为什么总要对她充满傲慢的偏见呢?
霜冷月薄,夜空银蓝。
猛喝光一瓶烧酒的蒋经国,便点燃了周身的血液,每个毛孔都大张着,咝咝喷着火,白眼球成了汪汪的血海,他好愤恨,可又不得不压抑着这无名怒火,火上便凝了厚厚的霜,于是他的面庞就难以自禁地扭曲痉挛着。
轻轻推开办公室门的黄中美就吓了一跳,可还是进来且掩上门,镇定地问道:“哦,找我有事?”
蒋经国冷冷坐在办公桌前,冷冷盯着他,四目相对,一攻一守,却也是较量。
黄中美就有点头皮发怵,以往的小蒋可不是这样,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即便暴跳如雷也不似眼下这样可怕可憎。
“你干的好事——”这奉化腔的国语,这阴恻恻的腔调,还有这充溢着俯视的动作——一摞材料冷冷地掷落到黄中美的脚上,竟与老头子蒋介石一模一样,看来“有其父必有其子”是不错的。“你自己看去——”
曾被蒋经国称做“老大哥”的黄中美一怔,可还是弯腰拾起材料。黄中美拾起材料时,他看清了这是谁的材料!于是他不卑不亢、不请自坐到木沙发上,将材料草草浏览了一遍。
专员公署的夜很静,西院专员办公室的布置陈设也一如以前,只是茶几上那具骷髅拿掉了,代之以一束吐香的金桂。
“哦,与我两年前所调查的材料无多大出入,可见符合事实。”黄中美不动声色、没心没肝地作结。
黄中美的态度刺痛了蒋经国。是的,两年前他们作过一次较量——也是深沉的静夜,也是西院的这间办公室,也是一摞调查材料,也是这么对峙着。
困兽犹斗。他一拳砸在办公桌上:“你为什么这般狠毒?为什么没有一丝宽容善良之心?你为什么要对她穷追不放?你为什么要置她于死地而后快?你清清楚楚知道我和她的关系,明明白白晓得我和她是有结果的,我早正告过你:往她身上泼脏水,就是往我脸上泼脏水。可你倒好,将黑状告到老头子那里!你究竟安的什么心?你比我的敌人还要敌人!啊,你简直就不是人!你逼得我无路可走——”
无路可走……
重庆林园官邸。老头子阴沉着脸,当着宋美龄的面将这摞材料抛掷在他的足前:“你干的好事——你自己看去——”
起初他决没想到是关于她的材料,他以为又是赣南那班冥顽不化的腐朽势力和明明暗暗的权术者对他的造谣诽谤,因此,他并不紧张地拾起材料,可刚看第一行,他的脸唰地白了——是关于章亚若的调查!
他硬着头皮机械地翻阅着,他的眼前浮现了黄中美的身影,好你个“老大哥”,竟敢把事情做绝!他恨得牙痒痒,却又发作不得。
“如梦方醒(口伐)。”蒋介石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真有眼力,一个结过婚、有过孩子,还跟别的男子搅不清的女子,竟被你捧为掌上明珠!你好糊涂呵,一个女子,不论她出身贵贱、相貌美丑、文化高低,最最要紧的一条是名声!我早就警告过你,这女子怕是有心计的,当心受骗——”
“哦,父亲,她的经历并不是她的过错,她的不幸并不等于她的不洁啊!我也早就说过,责任在我!一开始,哦,还没开始她就对我袒露了一切,为什么总要对她充满傲慢的偏见呢?”热血燃烧着这个不忘责任感的男子,他奋不顾身护卫着无辜的心爱的女子。
老头子被这顿抢白噎住了,好一会才拍案而起:“强辩!强辩!你明明知道一切还往泥坑里钻,你不是糊涂,你是愚蠢!国事危艰,你还给我添乱!你自己会把自己毁掉的!哦,还留下蒋家的血脉,简直是荒谬!你的作为,超过了我最大的容忍范围,告诉你,我们蒋家绝不能接纳这样一个女子——”
蒋经国不寒而栗,父亲的性格脾气为人手段他不是没有领略过!他的眼前闪烁着亚若执著又哀切的目光,一对儿子天真无邪的目光,他决不能没有他们!为了他们——他噗嗵跪倒在父亲的膝前:“父亲,一切过错全在我!父亲,我理当承担一切责任,我愿接受任何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