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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为好不容易得到两张《茶馆》的戏票,打电话请他去看,却得到这样一封回信——不要再打电话来,也不要再这样写信,不论你怎么“亲启”、“内详”都是一样。我每天收到若干封信,也有写“大人”亲收的,也是一样按公文程序处理。至于电话,参加听的人至少有一打,还不算那一头的,徒然增加许多麻烦。如果要我办什么事,可以写信到家里,还要对家中人间好。所以首先是不要这样打电话和写信。
你那个火车站的主题,我看有些像十九世纪的东西,什么“传宗接代”!都是十九世纪的事,离我们已经很远了。还有什么“统一论”!在许多地方已经无可挽回地一去不复返了。在我们这里,二三十年内也要成为历史陈迹。那些电影喽、小说喽,只在人们怀旧时才去看看,读读。老太太们叹一口气,说声今不如昔。在实际生活中很快就要不存在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历史是无情的。
当然,无论如何,我们还处在变革的时代,各种胃口的人都有,所以祝你成功。
她又没在电话里说什么,再说他们之间有过什么,又有什么可说!这一通无名之火从何而来?这一通“如果要我办什么事,可以写信到家里,还要对家中人问好”的维权运动,又让她想起“胡秉宸白帆联手战吴为”的那个雪夜……
吴为真正不懂了,胡秉宸想干什么?好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在笼外吊着一块食物,撩逗着一只笼中的饿兽。原来自己不过是只关在笼里,无法逃遁、供人消遣的兽。
原来又被胡秉宸玩儿了一把。她开始怀疑胡秉宸的人格,反抗在心里滋生。
哐当一声,把自己锁进黑暗的角落,敛起被胡秉宸撕得支离破碎的自尊和脸面,再一块块拼凑起来;又用这个实际上无法完好如初的自尊、脸面,把自己严严实实罩了起来。没人能够知道,吴为是如何修补这个脸面、这个自尊的,就是胡秉宸也永远不会知道。
收拾好自己这堆破烂垃圾,又从这堆破烂垃圾中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无论胡秉宸怎样花样翻新,也不再理睬他。
她回到只要努力就永远不会抛弃她的文学。她付出多少,文学就实实在在回应她多少,永远不会耍弄她。
这不也是对胡秉宸最好、最有力的报复?
胡秉宸非常失落,何曾有女人这样对待过他?向来是要哪个女人,哪个女人还不像得到皇上宠幸那样受宠若惊?
罢,不就是个女人!也就停止了与女人的游戏。
那天翻着翻着报纸,吴为的名字又闯进了眼睛,胡秉宸无望地扔下报纸,明明白白知道,事情变得糟糕起来。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在窗前站了很久,已是青草铺满院落,玫瑰含苞待放的暮春时分,离那个春风杏花、飞雪飞雨的日子已经很远了。突然听见白帆在他身后说:“噢,吴为,是那个吴为吗?”
胡秉宸没有回答,听着她把报纸翻得哗哗有声,有一种吴为被她捏在手里揉来揉去的感觉。
白帆只是随便一问,没有再往那个名字上看第二眼,“想想也不会是她,她那个名字是上得了报纸的名字吗?”除了胡秉宸和组织部门,没有一个人能看出这个张口党的政策、闭口党的政策,连脸都长得像贞节牌坊那么方正的女人也曾风流过,用她说吴为的话是“浪过”。
吴为真是白帆一块再合适不过的垫脚石。
当胡秉宸这样忿忿想着的时候,完全忘记了“信件危机”时为了洗清自己,正是他对白帆这样说到吴为:“那真是个浪娘儿们!”真是“今夕何夕”!
正像他和吴为结婚后,亲戚向吴为反映她出国访问期间,胡秉宸并没有归还他们结婚初期借用的住房,而是与杜亚莉,或芙蓉与她的情人,在他们借住过的房间里同出同进,被居委会反映到房主亲戚那里,“……居民群众对这两对男女在你这套房子里进行的勾当义愤填膺!”胡秉宸也正是这样向吴为解释,他对杜亚莉并没有过什么壮举,“杜亚莉?那是个骚娘儿们,你想,我怎能和这种女人如何如何?即便和女人鬼混也轮木到这种女人头上。”
将报纸翻到第一版,白帆从头条看起,一字不落地看到最后一条,“老胡,你看,关于……的提法,这里有了变化……”一抬头,胡秉宸已不在屋里。最近他有些怪,本来话就不多,现在更少,又总是很烦躁的样子。借题发挥是胡秉宸的强项。晚餐桌上,当着一家子人,胡秉宸把一枚鸡蛋放在了月子期间的儿媳面前,显然窝藏祸心地说:“同志,这是你的鸡蛋。”当惟独一枚鸡蛋,仅仅放在一个人面前时,这个鸡蛋的滋味是不是很特别?
白帆就想到鸡蛋后面的许多事情,心里一缩。杨白泉是不是胡秉宸的儿子不好说,可毕竟是她的儿子,就接着说:“这个鸡蛋可不好咽。”
儿媳妇脸上掠过一个深刻的微笑。
睡前胡秉宸又在洗澡间大发脾气:“我希望你们洗完澡之后,都顺便把洗澡盆擦洗干净,每次都是我擦,我又不是你们的保姆!”“你老是这儿擦擦、那儿擦擦,简直像个小资产阶级。这样擦来擦去也没看见干净到哪儿去。”
白帆没说像“臭老九”。“文化大革命”后不兴说“臭老九”了。
“你就是无产阶级了?”胡秉宸的声音尖了上去,这是他要发脾气的前奏,也是白帆正经到让他受不了的时候,提醒她并不那么正经的把戏。白帆想起了她那位“中统”父亲,虽然这也是胡秉宸“文化大革命”中挨整的原因之一。
他讽刺谁,讽刺她吗?比起他那个官僚资产阶级家庭,她父亲的问题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我是不是无产阶级由党组织鉴定。”胡秉宸脸上那讥讽的笑纹更深了。胡秉宸和白帆互相仇恨起来的时候,既不吵也不嚷,而是讲“党话”,不像他后来与吴为的口角那样文化。“党话”是他们的三十六般武艺之一,彼此都很精通,你一招我一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旁观人越发觉得这是一个革命家庭,一对革命老夫妻,不是五好家庭又上哪儿找去?
文化也好,“党话”也好,胡秉宸运用得都很自如。
也许吴为把胡秉宸看得太不堪了,虽然效果上是胡秉宸在捉弄她。
似乎有两个胡秉宸在撕扯着他。过去,即便想与吴为调笑,怀里也揣着足够的轻蔑甚至轻薄;而今却很少想起她的过去,有时想着她的时候竟如想着一个洁白无瑕的女人,那样专情,那样热烈。他觉得自己无可救药地堕落了。
起先胡秉宸还能控制自己,难道除了偷人养私生子的女人,他就找不到一个洁白无瑕的女人吗?怪了。
只会和他研究党的政策,长着一张如贞节牌坊一样方正,的脸的白帆,还有她那块牌坊下掩盖着的事,一想起来就让他觉得虚假十足。可吴为不也偷人养私生子吗?
难道从骨子里说,男人喜欢的还是那些淫荡的女人?虽然他们作践、歧视那些女人,与她们寻欢作乐却不会娶她们为妻。这可能就是男人喜欢螵娟的原因,即便礼义廉耻的道德先生,嫖起窑子也很正常,从不影响他们的形象。似乎约定俗成地通过了一项规则,明媒正娶那里不能尽兴的遗憾和不足,应由不正经的女人填补。
想到这里,胡秉宸有些心虚,是不是他对吴为的渴望,也掺杂着用她来填补正室白帆不能给予的满足?可又觉得这样想不但辱没自己,也辱没了吴为。
或许是真中了“不爱江山爱美人”那句套话?吴为又算得上什么美人?那么吸引他的是什么?说得清楚吗?
也许一般人视为至尊至贵的一切,她不大放在心上,于是就有了一种自由自在的浑然和洒脱。所以她可以在下雪的日子和狗打雪仗,而白帆只能和他研究党的政策。
和吴为在一起即便不谈风花雪月,谈谈厂甸的冰糖葫芦或老舍的《茶馆》也好。
她曾来电话约他去看《茶馆》,被他一口回绝。吴为大概不知道,电话要通过总机先接到秘书办公室,再经秘书转给他,——这样的兴师动众!
现在吴为是既不来信也不来电话了,有次开个什么专业会,会后别人安排她随他的车子一同回部,她甚至把打开的车门一推,头也不回地去了,看都没看他一眼。胡秉宸让司机追了上去,还亲自打开车门,近乎恳求地说:“吴为同志,上来吧!”
吴为看了看司机,似乎当着司机不好驳他的面子,勉强上了车,可是什么也不和他说。当她给司机指路,要求在哪儿停车的时候,她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动着,胡秉宸几乎情不自禁地一把抓住。
回到部里他就弄了两张内部电影票让白帆去看,又给吴为写了一封信,约她来家里谈谈。可是内部电影对白帆没有多少吸引力,“我不去,不就是一般人看不到的搂搂抱抱、亲嘴儿上床吗?所谓内部电影就是这个。”于是胡秉宸赶忙又写一封信,巴巴地跑到吴为家里,从门缝塞了进去,通知她因故不能在家里等她。吴为从地上捡起那封短信撕得粉碎,自言自语道:“我根本就没打算去。”可是她脸上那抹胜利的微笑其实辛苦,只是她自己看不到罢了。
接着胡秉宸又写了一封短信,改邀她在附近公园谈谈,吴为还是没有来。
不论胡秉宸怎样逃避,有个事实他逃避不了——正是在知道吴为会写小说并中了一个文学大奖之后,他对吴为的感情有了变化。
谁会真爱一个淫荡的女人?床上的操作不全是爱,男人在完全不爱一个女人的情况下,也可以操作得惊天地,泣鬼神。可一旦女人有了点聪明才情,哪怕是操皮肉生涯的妓女,也另当别论了,历史上这样的例子不少。那么男人爱的是有名有地位的女人,还是有名有地位的女人更可爱?或是说名誉、地位、才情追加了她们的分量、本钱、分数?
既然金钱、地位、权力是女人追逐的男人标准,男人又为何不可如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
胡秉宸是爱惜名誉和地位的,就连白帆解放初期一张某次妇女代表大会的出席证,胡秉宸也一直保留着。不觉就像回到了地下工作时期,在吴为家附近绕来绕去,经多次跟踪,发现吴为常常在周日下午五点多钟送禅月返校。只要不是公事紧急,胡秉宸就守候在这条吴为的必经之路,躲在公园围墙后面,从围墙缝隙里看吴为带着女儿缓缓走过。
有时不知为何落空。猜测吴为是不是病了或有朋友约会。男朋友还是女朋友?一想到她可能与某个男人约会,就急得坐立不安。
如果看到吴为准时领着禅月缓缓走过,就会把这个细节回忆上很久。可他并不能长久安于这个状况,时时想到她可能半路被人抢走。
为什么不?她现在无牵无挂又有了名,他为之向往的一切,别的男人也会同样为之向往……
11
吴为自己也不明白,她还是那个她,那个声名狼藉、偷过人、养过私生子的女人,一旦成为作家,男人的态度可就不同起来。
显然不是尊敬,而是玩儿一把女作家的意思,就像吃腻了东坡肉换个清蒸鲥鱼尝尝。,一个女人,又是一个道德败坏的女人,除了床上那点子事,还有些脑子,可不让人感到意外?除了胡秉宸鱼雁频传,还有部党组的那个佟大雷,还有其他。只不过那些男人不像这二位觉得自己总算有些抗衡的资本,故而裹足不前。
如果说胡秉宸那张面孔是“宋明理学”,佟大雷那张面孔可就是“安史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