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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6届-张洁无字-第1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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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吴为全身的肌肉还是不肯妥协地僵硬着。

胡秉宸一面摩挲着吴为一面想:吴为啁吴为,尽管不为始料所及,你却是我一生中爱得最多、最深的女人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为了他和吴为这场惊世骇俗的婚恋,他的革命同志就以革命的名义对革命一生的他进行了裁决,被甩出曾在上面运作了几十年的轨道。且不说这轨道的性能机制是否良好,但那上面至少有他的大部分人生,然而这部分人生,让一个手指头说抹就抹没了。

胡秉宸不是把一生的功名都搭进去了?谁能算得出功名的价值?但他还是献给了吴为。

又想起与白帆粗茶淡饭的日子。尽管白帆也偷人,但说到底与吴为不同,应该说还是个安分的女人——正因为安分过了头,男人反倒不爱了。

想当初,本以为和吴为吃吃豆腐,就像和杜亚莉吃吃豆腐一样,不过是纸上谈兵、逢场作戏,调剂调剂生活,说完就完,各自回家照旧过各自的日子,何曾想要丢掉糟糠之妻?万万没想到吴为这种不安分的女人却认了真,而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越来越爱、越来越离不开吴为,闹得白帆只好拿出官太太的杀手锏,上告“陈世美”,逼得他毫无退路,只好离婚。

可一旦与吴为真过起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就显出了这个婚姻的缺陷。不论哪个男人,恐怕都很难和吴为这样的女人生活下去——不论什么事都有自己的意见,不但有自己的意见还要固执己见;要命的是这些意见不是心血来潮就是异想天开,不论你干什么,她都会把你的动机想得更好或是更坏,这要看她当时的心绪;而又极度琐碎敏感,包括衣服脱下来放在什么地方,几块抹布哪块用来干什么,都不能混为一谈……

没结婚以前吴为可不是这个样子,始终像个好糊弄的、羞怯的小姑娘。现在呢,却像闹更年期的老处女。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只知道下死力、下拙劲爱,却不懂得男人更看重女人的“功夫”,不太计较四两拨千斤那个交换是否等价。胡秉宸不得不提醒她:“你怎么就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时不时地对我说句。‘给我洗洗脚嘛!’要不就是让我给你揉揉肚子?”

声音之媚婉,让吴为张大了嘴,睁大了眼。“你以为女人仅仅在床上让男人操;就够了吗?”难道胡秉宸没有看出吴为在床上做出过何等的努力?

不是胡秉宸说的吗,没有哪一个女人能有吴为的情调?……

这是从同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吗?

“情调”和“调情”,哪里仅仅是两个字的颠倒?绝对是性质迥然不同的两回事。

吴为也不明白,“情调”也好,“调情”也好,都是性爱大餐前面的开胃菜,上床才是后面的主菜。开胃菜再精致,如果主菜不够精彩,〃奇…_…書…网…QISuu。cOm〃也意味着性爱大餐的彻底失败。

3

曾经有个孩子问契诃夫:海是什么样的?

契诃夫说:海大。

那时的吴为对自己说:那个孩子就是我。也这样相信着,一直地。

现在问自己——

海是什么样的?

她懒懒地看着远处的海,说:海在树上。

就在这时,吴为的眼睛成了海,或海进入了她的眼睛,并显出墨黑而绝非蔚蓝的颜色。

这是一个没有风的、干热的、发着高烧、咳喘得难以呼吸、听凭疾病吞噬的下午。

不要说没有桃子、没有西瓜、没有汤面条、没有热茶,就是冷水也没有……总之是个什么都能有,却什么都没有的下午。

只有从胡秉宸大张着的嘴里噗出的鼾声,还有,满脚的脚癣。

这个从大张着的嘴里噗出鼾声、满脚脚癣的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的名字叫做契诃夫。

为什么海已不是她少年时契诃夫所说的那般、那样——海大?

而是在树上?

还有,为什么她不再天塌地陷也在所不辞地奔向它,虽然只有举步之遥?

而是坐在与它隔着千万棵的某棵树阴下,满眼比一双瞽目还黑暗地在远处思量它。

她实在太浑蛋了。禁不住胡秉宸的大闹,只好将重病在身的叶莲子丢给保姆,陪胡秉宸到这个海滨胜地消夏。

在这个听凭疾病吞噬的下午,吴为希望有碗汤面条,可是胡秉宸从食堂拿来一个馒头,重重地敦在她面前,说:“请吃吧。”吴为望了望他,起身到浴室,嘴对着水龙头,喝了一个够。

知道她有过什么样的日子?!这能难倒她吗?

她的沉默,不过是对往日诺言的一个非常不情愿的信守,而非五体投地的诚服。胡秉宸感到了吴为的反叛。

不能怪胡秉宸冷硬,吴为刚刚拒绝了一个服务。源起芙蓉的情人。

多年来胡秉宸不能接受芙蓉的情人,为此和芙蓉的关系闹得很僵。

“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你爱?!”

芙蓉说:“我爱他少年得志。”“什么样的‘志’!”“不比你的‘志’小。”提起芙蓉的情人,胡秉宸总是鄙夷地说:“他是什么东西!不过江青写作班子里一个摇唇鼓舌的小丑,还不是靠着‘文化大革命’那时候写批判柳宗元的《封建论》起家,才得了‘四人帮’的赏识?居然也爬上丁四届人大代表的席位。我就看不得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瞧他那张脸,简直就像个戏子。要不是‘四人帮’垮台,说不定就是另一个刘xx!打倒‘四人帮’之后,各个喽哕都得说清楚,这个利禄之徒,摇身一变,倒成了无产阶级革命派,人们好像也忘了他和‘四人帮’的关系,他还一有个风吹草动就立功,还人了党,你说本事大不大?这么多年不办理离婚手续,一手搂着他老婆,一手睡我的女儿,我女儿岂不让他白睡了!吴为,发动一下你文坛那些朋友,揭露揭露这种人,治治他……”

吴为说:“那是芙蓉的选择,我们没有权利干涉她的选择。而且这样做会暴露芙蓉,她不就成了另一个我?”

不谈那位情人的政治品质到底怎么回事,吴为觉得他和自己在胡家的地位,有某种可比的卑微。胡秉宸想想说:“是有些投鼠忌器的问题。”

直到有一天芙蓉说:“他现在是局长了。”胡秉宸才哑然住口,然后心事满腹地在房间里踱步。

很快,请芙蓉的情人到家里吃了一顿饭,作为门户大开的起点和对这个关系的认可。

逢到关键时刻,不论涉及政治气候,还是有关升迁、工作中的疑难,胡秉宸还会主动指点一番,不过只言片语,却是画龙点睛之笔。新旧“官经”互补短长,岂不如虎添翼?

吴为陪胡秉宸住院期间,还将家中钥匙交与芙蓉和她情人,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绝对安全、不会曝光从而影响情人仕途的安乐窝。不知是忘了还是有意回避,以致吴为懵懵懂懂让保姆回家给胡秉宸熬鸡汤,恰好撞见他们在床上,造成无法解释,也越解释越糟的误会。芙蓉便从此与吴为结下无望打开的死结。

马上跑到医院找茬儿,一时找不到特别锐利的刺针,只好掏出钱包对胡秉宸说:“这里有邻居还你们的四十块钱。”胡秉宸说:“算了。”

“那不行,我得还你,省得你老说没钱。”转过脸来,恶声恶气地问吴为,“吴为,油瓶子里怎么没油了?”父母几年厮杀,损失惨重,也该知道疲倦了,连她都疲倦了。

如果不是看到家里发生这样的不幸,白帆和杨白泉的关系又不好,他们表面镇静,内心却非常苦恼、孤独、寂寞,芙蓉早就离开这个家了。芙蓉与情人的关系,与胡秉宸、吴为所处的境地类似,当胡秉宸请芙蓉出面与白帆沟通时,她慷慨答应,并付诸行动。对他们最后达成离婚协议起了重要的作用。

所以芙蓉怎样对待吴为,都可以说是应该。

还是无官一身轻!芙蓉的情人无论如何不能与胡秉宸类比。一个“再说”,接着一个“再说”。先对芙蓉说等人了党“再说”,入党之后“再说”转正,转正之后“再说”提升副局长,提升副局长之后“再说”提升正局长,一直“再说”到芙蓉年近五十……

但芙蓉无怨无悔。她和吴为不一样,到底出身官宦之家,懂得这些“再说”的意义,似乎还在期待一个“再说”——提升副部长。一旦与父亲结婚,吴为就变了。哪儿像没结婚之前对她那样肝脑涂地,那样忠诚,那样不敢对水?

现在呢?尽管极尽阿谀奉承,可是一百个勉强、一百个不是打心眼儿里出来的。以为芙蓉看不出来?!

忘恩负义的东西!

如果不是她劝说父母双方让步,父亲能轻易离婚吗?如今吴为能够拥有父亲,难道不该对她感恩戴德?

果然也是,吴为与芙蓉的关系,现在完全变成了一个难度很大的演出。为让这个惟一的观众满意,吴为笑得比从煎更为灿烂,动作比从前更加夸张,不说不笑的时候也尽力安静、拘谨讨好,一招一式看芙蓉的眼色、脸色行事,尽量显出他们的关系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她也不知道自己怕芙蓉的什么,然而就是怕。就算父亲常常回家,吴为有什么理由妒忌?母亲不是已经把自己的丈夫拱手相让?谁的牺牲更大?真是得寸进尺,吴为有什么道理不满意这个小妾的地位?

既然吴为的阿谀奉承不是打心里流出来的,芙蓉又为什么领情?听听她那个保姆说的:“吴阿姨每天都留很多菜钱给我,说你回来时候多给你做些好吃的。”这不是在她面前作秀,不是虚情假意,又是什么!

为什么偏偏她回来的时候才这样做?

这样说来,平时不这样做?父亲的日子能好过吗?

她那些稿费哪儿去了,用得着这样表白吗?

保姆说,每次芙蓉一进家门就开始数落吴为的不是,连她都不回避。因为保姆本对芙蓉不满,难免挑拨之嫌,吴为听听也就罢了。

可是芙蓉并不避讳,“为什么不买地毯?”

“买了,你父亲不用,在储藏室里放着呢。”吴为带着芙蓉去储藏室,看了看那块很大的地毯。

“为什么不给我爸买空调?”好像吴为把所有的钱都藏起来了。

吴为怎能对芙蓉说,自结婚后,胡秉宸从来没有拿出过一分钱。稿费标准又低,仅凭她那点稿费和工资,支撑这样生活水准的两个家,该有多么难。

以致等米下锅地预支稿费、催要稿费,成了人们的笑料或鄙夷的话题——“我就不信吴为缺这两个钱用!”胡秉宸不是小气,而是没把这个家当做家——既然不是自己的家,一分钱投入都是多余。

还常常对吴为说:“白帆一定觉得我是个厚道的人,房子她占了两年,工资我给她一半,家具财产全归她,最后又为她和杨白泉搞到房子,她会想我这个人不错。”

吴为回说:“听说空调用电量很大,电费很高。”“没有多少电费。”

“你父亲身体弱,对空调也不适应。”

芙蓉这才没得好说,但不等于心里满意。

“我哥哥要来看我父亲。”

“好哇,欢迎。”终于有机会补一补杨白泉“春节造访”的窟窿了。会有什么结果?不得而知,但杨白泉肯来做客,总比永不上门好。

当笑容还在吴为脸上灿烂着的时候,芙蓉说:“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你不能在这个家里待着。”

灿烂的笑脸只好凝固起来,但还是说:“可以,只要你父亲高兴,我什么都可以为他做。不过时间是不是放在我去德国访问的时候,因为那样不会引起你父亲的怀疑。如果我在国内,又不在家里迎候你哥哥,你父亲是不是会不满?如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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