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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10月16日一大早,瞿秋白、李宗武、俞颂华三人登上停靠在北京车站的列车,和到站送行的瞿纯白、瞿菊农、郑振铎、耿济之及亲友们一一握手言别。当天到达天津,瞿秋白又到二表姊家告别。晚上,他就睡在北洋大学张太雷、张昭德、吴炳文那里,抵足长谈。天津电车的喧闹声,旅馆中阔佬的搓麻将声,酒馆里新官僚的划拳声,都引入这几位青年朋友的谈资。
郑振铎、瞿菊农、耿济之送别秋白后,又分别写信写诗从北京寄到了天津。18日早晨,瞿秋白收到诗信,立即复信,并附以答诗。信里写道:“我们今天晚车赴奉,从此越走越远了。越走越远,面前黑魆魆地里透出一线光明来欢迎我们,我们配受欢迎吗?诸位想想看!我们却只是决心要随‘自然’前进。——不创造自创造!不和一自和一!你们送我们的诗已经接到了,谢谢!……菊农叔呀!‘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我们此行的意义,就在这几个问题号里。流血的惨剧,歌舞的盛会,我们都将含笑雍容的去参预。你们以为如何?”并附诗——
去国答《人道》
来去无牵挂,
来去无牵挂!……
说什么创造,变易?
只不过做邮差。
辛辛苦苦,苦苦辛辛,
几回频转轴轳车。
驱策我,有“宇宙的意志”。
欢迎我,有“自然的和谐”。
若说是——
采花酿蜜:
蜂蜜成时百花谢,
再回头,灿烂云华。
天津倚装作
诗人以邮差自喻,表达了他毫无牵挂地前往苏俄考察和报道俄国革命实况的愿望。前途的道路虽然崎岖坎坷,但是驱策诗人远离祖国走上这艰苦旅程的却是“宇宙的意志”,人民的愿望,而欢迎诗人的,是经过伟大变革的“自然的和谐”的新俄国,是流光溢彩、令人神往的新世界;这个新世界将要逐渐地伸延扩大,包括未来的新中国。诗人确信,自己虽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蜜蜂,可是当着蜂蜜酿成时,一定会有益于人民大众,有益于再造中华。
当火车离开天津时,瞿秋白对同伴俞颂华、李宗武说:“我们从今须暂别中国社会,暂离中国思想界了。今天我复菊农的诗,你们看见没有?却可留着为今年今月今日中国思想界一部分的陈迹……”①
①《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3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火车隆隆声中,瞿秋白坚毅地而又充满了温情地告别了朋友们,向着北方出发了。这个真理和光明的热烈追求者,以少有的痴情和勇气,以苦为乐,开始了艰苦的跋涉。
哈尔滨五十天
1920年,从北京到俄国去,陆路交通有两条:一条是西北向,经恰克图——伊尔库茨克;一条是东北向,经满洲里——赤塔——伊尔库茨克。走恰克图须乘张家口到库伦的汽车,穿越外蒙古的腹地。直皖战争后,徐树铮办的汽车已经分赃分掉了。其余商办的也没有开。至于满洲里方面,白匪谢苗诺夫与苏俄远东红军大战方酣,可瞿秋白等却不知道。优林的秘书告诉他们,如果能与即将“启节”赴任的中华民国北京政府驻莫斯科总领事同行,专车可以由哈尔滨直达赤塔。
瞿秋白等听信了优林秘书的话,与总领事结伴同行。
总领事叫陈广平,偕副领事刘雯、随习领事郑炎,一行三人。瞿秋白、李宗武、俞颂华,同他们一道于10月18日午夜登上京奉列车离开天津,开始了漫长的旅程。
19日清晨,火车驶近山海关。远望一角海峰,白沙青浪映着朝日,云烟缭绕,景色奇异。当晚列车抵达奉天(今沈阳市),换乘南满列车,车上的职员全是日本人,车站上甚至连一个中国的搬运工人也看不到。瞿秋白感到这里“已经另一个世界似的,好象自己已经到了日本国境以内呢?……帝国主义的况味,原来是这样!”俞颂华懂得一点日本话,由他来办理交涉,免去了很多麻烦。
20日早上火车到长春车站,换乘中东铁路客车。瞿秋白步出车站,一看,天地已经萧然变色,车站前一片大旷场,四面寒林萧瑟,西北风吹着落叶扫地作响,似乎在告诉人们:“已经到了北国寒乡了。”长春以北是中东铁路,形式上已收归中国管理,但车上一切职员还大多由俄国人担任。车站外停着的是俄国马车,驾车的也是俄国人,而担任中东路护路的又是日本警察,他们同驻在路旁的中国警察不时起些小冲突。
火车到哈尔滨站,已是晚上八九点钟,天黑了。瞿秋白一行乘上马车,在块石磷磷的路上走了一阵,来到福顺客栈。住下之后,又返回车站取行李。哈尔滨车站纯为俄国式,但管理之糟使人骇怪:头等、二等候车室里供着希腊教的神像,三等候车室满地泥水,到处是横七竖八的行李。福顺客栈的单间客房,只有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四张板铺,三人同住,每天要付房资二元。
从天津到哈尔滨,一路上的种种景象对瞿秋白的刺激是深刻的:虽然这是同关内地域相连、山水相接的“中华民国”的版图,但却是“走过三国的铁路,似乎经过了三国的边界:奉天是中日相混,长春、哈尔滨又是中、俄、日三国的复版彩画。”①“从天津到奉天,北京天津的中交票不能用了,要换日本朝鲜银行钞票,从长春到哈尔滨,中东路未收归中国管理之前,还不得不换俄国卢布买车票,现在虽可用中国银元,然而天津钞票已不大行,非得哈尔滨钞票或日本钞票不可。”②他透过亲身的经历和观察所得,清醒地觉察并体验了帝国主义奴役下的殖民地经济生活的痛苦。
①《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4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②同上书,第51页。
到哈尔滨后,瞿秋白才听说谢苗诺夫的白匪部队横梗在满洲里和赤塔之间,战事激烈进行,无法前进。总领事陈广平一行也没有马上离哈北进的打算。起初,他们曾经想退回北京去等待时机。商量之后,决定百折不回,静候时局稳定,继续前进。这样,瞿秋白一行在哈尔滨竟停留了五十多天。
哈尔滨这个号称“东方莫斯科”的国际城市,真好象是中国社会走向殖民地化的一个缩影。这里,原来是俄国人的势力范围,道里和南岗俨然是俄国人的禁脔,建筑是俄式的,商店是俄国人开的,即使是在俄国店铺里任职的华人,也说得一口流利的俄语。俄国十月革命后,苏俄政府放弃不平等条约,把中东铁路交还给中国,旧俄势力在哈尔滨逐渐减弱,而对哈尔滨垂涎已久的日本人的势力乘机发展起来。道里的市面有一半归了日本人,以前哈尔滨商场向以俄国卢布为单位,现在卢布价值跌落,日本金票几有取而代之之势。日本人野心勃勃,企图再进一步取得中东铁路的特权。日本人锐意经营哈尔滨,扩大他在满蒙的权利,是与他出兵西伯利亚,侵略东亚,进而侵略全世界的战略计划密切相联的。
哈尔滨市面上居然也有日本警察。瞿秋白有时走在街上,常常听人说中国人与俄国士兵、警察起冲突时,日本警察就来干涉。日本人对于哈尔滨的市政,调查得比中国人、俄国人都清楚。日本的商品,充斥市场,中国货难以与之竞争。正如瞿秋白所说:“俄国势力倒了——旧俄帝国已死——日本却又来了。”①
①《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4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俄国人聚集在哈尔滨为数很多。瞿秋白同各个阶层的俄国人进行接触后所得到的印象是:俄国人是以阶级划分的。俄国革命后亡命的白俄资本家、将军,虽然是亡命之徒,却还是高楼大厦的住着,肚皮吃得饱饱的,和日本人鬼鬼祟祟串些新鲜把戏。各派俄国社会党在哈尔滨组织了一个中东路工党联合会,以它和哈尔滨城市工人联合会为实力后盾。哈尔滨的俄国和中国的工人运动者,以这一联合会为中心,举办一些教育卫生活动,团结俄国工人、青年和中国工人。经俄国布尔什维克党员的介绍,瞿秋白和友人廖连柯同去中东路工会联合会拜晤了该会会长,并到隶属于这个联合会的哈尔滨劳工大学听邬芝栗洛夫先生讲授《俄国社会发展史》。通过这些活动,瞿秋白看到了“中俄两国民族的接近,确比日本人及其他欧洲人鞭辟入里得多。中国苦力心目中的俄国人决不是上海黄包车夫心目中的‘洋鬼子’。下级人民互相间的融洽……大家本不懂得‘文化’这样抽象的名词,然而却有中俄文化融会的实效。”①瞿秋白的这个论断,只是一时的观察所得,并非历史地考察了中俄关系之后所作出的,因而不免失之片面。
①《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4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哈尔滨的冬天越来越冷,枯树,疏林,积雪,冷月,一派荒寒萧瑟。下层居民的经济生活寒俭得很,文化生活也就更加可怜。瞿秋白所得到的印象是“满洲三省的文化程度几等于零”①。马路上到处是粪尿垃圾。中国住宅区的穷苦人家,“几间土屋,围着洋铁皮木板乱七八糟钉成的短墙,养着几只泥猪。”②这样低下的生活水平,哪里还谈得到文化呢?!文化不是天赋的,中国民族应当如何努力?东方文化古国的文化何时才能重新振兴?这一系列的问号在瞿秋白的脑中萦迴不已。没有文化便不能直接接受新的学说,就不能有阶级的觉悟,就无法再造文明。这里急需“往民间去”的先锋队,可惜这里的知识界又不中用。怎么办?回答是:到俄国去!“宁死亦当一行”③!他的决心更坚定了。
①②《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56—57页。
③《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5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1920年11月7日,俄国十月革命三周年。瞿秋白应邀参加了在哈俄国人的纪念会。会场设在哈尔滨工党联合会预备开办劳工大学的新屋。场中人满,挤不进去。于是他坐到演说坛上。宣布开会时,全场高呼“万岁”,起立齐声唱《国际歌》。这是瞿秋白第一次听到《国际歌》,“声调雄壮得很”。会后,他应邀到一位布尔什维克党员的家中去参加晚宴。屋里摆着盛筵,红绿色电灯,满屋红光灿灿,墙上挂着马克思和列宁的肖像。席间,大家痛饮欢呼。一些热情的俄国女郎香气浓郁,凑近来问中国、北京、上海的风俗人情,絮絮不已。一位来自莫斯科的俄共党员,立起演说:“我们在此地固然还有今夕一乐,莫斯科人民都吃黑面包,还不够呢。……共产党担负国家的重任,竭力设法……大家须想一想俄国的劳动人民呵。”①瞿秋白同他攀谈,他问瞿秋白是不是共产党,中国政党有多少?瞿秋白答道:“中国社会党(按指共产党——引者)还没有正式成立的,只有象你们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时的许多研究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会。”②这是瞿秋白同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中执政党党员的一次颇有兴味的谈话,他更加急切地向往苏俄了。
①②《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61—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