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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者,位亚于人主而权重于百僚者也。君子欲尽忠以卫社稷,奚必得此而后道可行乎?至于相,而适人闲政之道诎矣。欲为绳愆纠谬之臣,则不如以笔简侍帷帟之可自尽也。邺侯知之,敬舆弗知也,二贤识量之优劣,于此辨矣。
〖三二〗
贞元八年,江、淮水潦,米价加倍,畿辅公储委积,陆敬舆请减江、淮运米,令京兆边镇和籴,酌一时之缓急,权其重轻,信得之矣,然未可为立国之令图也。丰凶者,不定之数;田亩所出,则有定之获也。丰而余,凶而不足,通十年之算,丰而有余,凶而犹无不足,则远方之租米,毕令轻齐,京边之庸调,悉使纳米可也。如其不然,则丰年之所偶余,留之民闲,以待凶岁,使无顿竭之忧;柰何乍见其丰,遽籴之以空在民之藏乎?
为国用计者,耕九余三,恒使有余以待凶岁。如其馈有限,吏禄军食,丰仅给而凶则乏,又值京边谷余而价贱,则抑以钱绢代给,使吏与军自籴于民,犹之可尔。何也?自籴则食有节而支不糜,民尚不至虚廪囷以自匮。若官与和籴,就令无抑买捐民之弊,而必求如额以供坐食者之狼戾与窖藏之红朽,不复念此粟者,他日小民炊烟屡绝,求粒米而无从者邪!况乎立国有经,恒畜有余以待水旱,则江、淮荐饥,自可取足太仓,捐岁运以苏民,何事敛民之积以虚根本哉?
敬与所陈,令江、淮斗米折钱八十,计其所赢余钱十万四千缗,一时行之,觉为公私之两利,而国无常守之经,官操商败之计,空内地之积,夺凶岁之储,使牟利之臣,因得营私以殃民,其失也大矣。以要言之,京边之盈余,不可聚于上而急食之也。此不易之定论也。
〖三三〗
陆敬舆请罢关东诸道防秋戍卒,令供衣粮,募戍卒愿留及蕃汉子弟,广开屯田,官为收籴,自战自耕于其所守之地,此亦以明府兵番戍之徒劳而自弱,不如召募之得也。论者于敬舆所陈,则韪其说,而惜德宗之不从;乃于府兵,则赞其得三代之良法而谓不可易。贪为议论,不审事理,自相龃龉,罔天下后世以伸其无据之谈,如此者,亦奚必他为之辩哉?即其说以破之而足矣。
夫折中至当之理,存其两是,而后可定其一得;守其一得,而后不惑于两是。诚不易也,就今日而必法尧、舜也,即有娓娓长言为委曲因时之论者,不可听也。诚不容不易也,则三代之所仁,今日之所暴,三代之所利,今日之所害,必因时而取宜于国民,虽有抗古道以相难者,不足听也。言府兵则府兵善,言折衣粮以召募则召募善,心无衡而听之耳,耳无准而听纸上之迹与唇端之辩,受夺于疆辞,而傲岸以持己之是,唯其言而自谓允惬于天下。呜呼!小言破道,曲说伤理,众讼于廷,文传于后,一人之笔舌,旦此夕彼,其以万世之国计民生戏邪!不然,奚为此喋喋哉?持其前后彼此之论以相参,则其无目无心,如篱竹得风之鸣,技自穷矣。
〖三四〗
自米粟外,民所输者,本色折色奚便?国之利不宜计也,而必计利民。利民者,非一切之法所可据为典要,唯其时而已。唐之初制,租出谷,庸出绢,调出缯、纩、布,其后两税法行,缯、纩、布改令纳钱。陆敬舆上言:“所征非所业,所业非所征,请令仍输本色。”执常理以言之,宜无以易也;揣事理以言之,则有未允者焉。
绢、缯、纩、布之精粗至不齐矣,不求其精,则民俗之偷也,且以行滥之物输官,而吏以包容受赇,既损国计、导民奸;而取有用之丝枲,为速敝之绢布,灭裂物产,于民亦病矣。如必求其精且良与?而精粗者,无定之数也,墨吏、猾胥操权以苛责为索贿之媒,民困不可言矣。钱则缗足而无可挟之辞矣,以绢、布、绵、缕而易钱,愚氓虽受欺于奸贾,而无恐喝之威,则其受抑者无几,虽劳而无大损也,此折钱之一便也。
树桑者先王之政,后世益之以麻枲、吉贝,今绵花。然而不能所在而皆植也。桑枲之土,取给也易,而不产之乡,转买以充供,既以其所产者易钱,复以钱而易绢、绘、纩、布,三变而后得之,又必求中度者,以受奸商之腾踊,愚氓之困,费十而不能得五也。钱则流通于四海而无不可得,此又一利也。
丁田虽有定也,而析户分产,畸零不能齐一,势之所必然也。绢、绘、纩、布必中度以资用,单丁寡产尺寸铢两之分,不可以登于府库,必计值以求附于豪右;不仁之里,不睦之家,挟持以虐孤寒,无所控也。钱则自一钱以上,皆可自输之官,此又一利也。
丝枲者,皆用其新者也,民储积以待非时之求,而江乡雨溼,山谷烟蒸,色黯非鲜,则吏不收,而民苦于重办;吏既受,而转输之役者民也,舟车在道,雾雨之所霑濡,稍不谨而成黦敝,则上重责而又苦于追偿。其支给也,非能旋收而旋散之也,有积之数十年而朽于藏者矣;以给吏士,不堪衣被,则怨起于下,是竭小民机杼之劳,委之于糞土矣。钱则在民在官,以收以放,虽百年而不改其恒,此又一利也。
积此数利,民虽一劳而永逸,上有支给而下有实利。金钱流行之世,所不能悉使折输者,米粟而已,然而民且困焉。况欲使之输中度之丝麻,累递运之劳以徒供朽坏乎?
唐初去古未远,银未登于用,铸钱尚少,故悉征本色可也。敬舆之言,惜旧制之湮,顺愚民不可虑始之情耳。金钱大行于上下,固无如折色之利民而无病于国也。故论治者,贵于知通也。
〖三五〗
陆敬舆论税限迫促之言曰:“蚕事方兴,已输缣税;农功未毕,遽敛谷租。上责既严,吏威愈促。急卖而耗其半直,求假而费其倍偿。”悲哉!乱世之民;愚哉!乱世之君也。
民之可悲者,聂夷中之诗尽之矣。其甚者,不待二月而始卖新丝,五月而始粜新谷也。君之愚也,促之甚,则民益贫;民益贫,则税益逋;耕桑之获,止有此数,促之速尽,后虽死于桁杨,而必无以继;流亡日苦,起为盗贼,而后下蠲逋之令,计其所得,减于缓征者,十之三四矣;何其愚也!迫促之令,君惽而不知计,民惴而不敢违。墨吏得此以张其威燄,猾胥得此以雠其罔毒,积金屯粟之豪民得此以持贫民之生死,而夺其田庐子女。乱世之上下,胥以迫促为便,而国日蠹、民日死,夫谁念之?
孟子曰:“用其一,缓其二。”缓之为利溥矣哉!所谓缓者,非竞置之谓也,通数十百年而计之,缓者数月而已。绌邪臣急功之谋,斥帑臣吝发之说,烛计臣卸责之私,姑忍之,少待之,留一春夏之闲,俟之秋冬,而明岁之春夏裕矣,源源相继,实亦未尝有缓也。统计之于累岁之余,初何有濡迟之忧哉?国家当急遽之时,自有不急之费,取此而姑忍之,少待之,可省以应急需者不患乏也,而柰何遽责之千里之遥、转输之不逮事者也:缓者,骄帅、奸臣、墨吏、猾胥、豪民之大不便,而人君深长之益也,愚者自不知耳。君愚,而百姓之可悲、无所控告矣。
〖三六〗
德宗始召叛臣之乱,中徇藩镇之恶,终授宦竖之权,树小人之党,其不君也足以亡,而不亡者,幸也。乃夷考其行,非有征声逐色、沈溺不反之失也,非有淫刑滥杀、暴怒不戢之恶也,抑非有闻善不知、遇事不察之暗也;疑其可进中主而上之,以守成而保其福祚;然而卒为后世危亡之鉴者,论者以为好疑之过,是已。虽然,好疑者、其咎之流也,非其源也;穷本探源,则好谀而已矣。故陆敬舆欲释其疑,而不足以夺其心而使之悛;盖其厚有所疑者,唯其深有所信也,非无所信而一用其疑也。于卢杞则信,于裴延龄则信,于宝文场、霍仙鸣则信,于韦渠牟则信,败而不怒,贬而不释,死而犹追念之,推心置腹,群言交击,而爱之益坚。且不仅是也,陆贽之始,李泌之终,亦未尝不唯言是听而无有二三也。然则岂好疑为其不可解之惑哉?
敬舆之在奉天也,有排难之显功,言无不中,则秉义虽直,处时虽危,而志得神怡,发之于辞气颜色也,必温和而浃洽,故罪己之诏,虽暴扬其过而不以为侮。若长源,则宛曲从容之度,足以陶铸其骄气,而使其意也消。卢杞诸奸,岂有别术以得当哉?无宫壶之援,无中涓之助,唯面柔口泽,探意旨而不相违拂耳。是故德宗之得失,恒视所信而分,专有所信,则大有所疑。呜呼!千古庸人膏肓不起之病,非以失所信而致然哉?有大信者,必有厚疑;有厚疑者,必有偏信;或信或疑,贤奸俱不可恃,唯善谀者能取其深信,而天下皆疑矣。
夫人之多所疑也,皆生于不足。智不足,则疑人之己诳;力不足,则疑人之己淩。先自疑而旁皇无据,四顾不知可信之人,于是谀者起而乘之,谅其所易为,测其所易知,浅为尝而轻为辨,则不足者亦优为之而揜其所短。固将曰:非与我合者,言我所不知、不能、以相欺,彼即亦一道与,固非我之攸行;且恶知其非矫诬以夺人于所不逮,而雠其异志乎?直者之疑愈厚,则谀者之信愈坚,于是偏信而无往不疑,乃以多疑召天下之离叛。故曰疑者其弊之流也,信者其失之源也。
道处于至足者,知从我者之非诚,而违我者之必有道也。故尧无疑于群臣之荐鲧,而鲧不足以病尧。下此者,皆有不足也。知不足而不欲揜,则谀我者之情穷矣。流俗之言,苟且之计,恶足以进于前哉?此中材救过之善术也。能知此,则天下皆与善之人而奚疑乎?天下皆与善之人而又奚有所偏信乎?故德宗之失,失于信也。好谀而信之,虽圣哲痛哭而不救其败。纣之恶无他,好谀而信飞廉、恶来者深也。卷二十五
◎顺宗
王伾、王叔文以邪名古今,二韩、刘、柳皆一时之选,韦执谊具有清望,一为所引,不可复列于士类,恶声一播,史氏极其贬诮,若将与赵高、宇文化及同其凶逆者,平心以考其所为,亦何至此哉!
自其执政以后,罢进奉、宫市、五坊小儿,贬李实,召陆贽、阳城,以范希朝、韩泰夺宦官之兵柄,革德宗末年之乱政,以快人心、清国纪,亦云善矣。顺宗抱笃疾,以不定之国储嗣立,诸人以意扶持而冀求安定,亦人臣之可为者也。所未审者,不能自量其非社稷之器,而仕宦之情穷耳,初未有移易天位之奸也。于是宦官乘德宗之危病,方议易储以危社稷,顺宗瘖而不理,非有夹辅之者,则顺宗危,而宪宗抑且不免。代王言,颁大政,以止一时之邪谋,而行乎不得已,亦权也。宪宗储位之定,虽出于郑絪,而亦俱文珍、刘光琦、薛盈珍等诸内竖修夺兵之怨,以为诛逐诸人之地,则韦执谊之惊,王叔文之忧色,虽有自私之情,亦未尝别有推奉,思摇国本,如谢晦、傅亮之为也。乃史氏指斥其恶,言若不胜,实覈其词,则不过曰:“采听谋议,汲汲如狂,互相推奖,僩然自得,屏人窃语,莫测所为”而已。观其初终,亦何不可测之有哉?所可憎者,器小而易盈,气浮而不守,事本可共图,而故出之以密,谋本无他奇,而故居之以险,胶漆以固其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