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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仁民也,虽不保其果有根心之恻悱,而民受其赐以延生理,待宋之兴,全父老、长子孙、受升平之乐,不可谓非仁者之泽矣。诗不云乎?“民亦劳止,汔可小康。”人之情也,劳不可堪也,死愈不忍言也。杨行密、徐温、李昪予民以小康,可不谓贤哉?高季兴之猥也,天下笑其无赖,而视王曦、刘䶮之贼杀其民以自尊,愈矣;况江南之奠残黎,使安枕于大乱之世,数十年民不知兵也乎!
〖五〗
江南李氏按行民田之肥瘠以定税,凡调兵兴役、非常事而猝求于民者,皆以税钱为率。宋平江南,承用其法,延及于今,一用此式,故南方之赋役所以独重,此春秋所谓用田赋也。
古者以九赋作民奉国,农一而已,其他皆以人为率。夫家之征,无职事者不得而逸。马牛车器,一取之商贾。役,则非士及在官者,无不役也。是先王大公至正、重本足民之大法,万世不可易者也。是故民乐有其恒产而劝于耕。苟非力不任耕、世习工贾者,皆悉安于南亩。无弃上,无游民,不俾黠巧惰淫者,舍其先畴以避征徭,而坐食耕夫之粟。民食足而习驯,无或冻馁流离而起为巨寇。财足用,器足修,兵足使,而夷狄不能为患。其为天下利亦溥矣哉!今变法而一以田税为率,已税矣,又从而赋之。非时不可测度之劳,皆积堕于农。而计田之肥瘠以为轻重,则有田不如无田,而良田不如瘠土也。是劝民以弃恒产而利其莱芜也。民恶得而不贫,恶得而不堕,恶得而不奸,国恶得而不弱,盗贼恶得而不起,戎狄恶得而不侵哉?故自宋以后,即其全盛,不能当汉、唐之十一,本计失而天下瘠也。
夫有民不役,而役以田,则等于无民。据按行之肥硗,为不易之轻重,则肥其田者祸之所集,而肥者必硗。有税有役,则加于无已,而无税则坐食游閒之福,民何乐而为奉上急公之民?悖道拂经之政,且有甚于商鞅者。乃相承六百年而不革,无他,君偷吏窳,据地图税籍而易于考索。若以人为登耗,则必时加清理以调其损益,非尽心于国计民生者不能也。简便之法,易以取给,而苟且以自恣。不知天子之允为元后父母、命官分职、以共天职,将何为邪?王者起而釐正之,莫急于此矣!
〖六〗
景延广抗不称臣,挑契丹之怒,而石晋以亡,古今归罪焉,流俗之论无当于是非,若此类者众矣。
石氏之亡不亡,奚足为有无哉?即以石氏论,称臣称男,责赂无厌,丑诟相仍,名为天子,贱同仆搿涞貌煌鲆厕梢妫恐亓仓泄校匝蝗罩叮⒉桓褂谖椋骼朐氐蓝裨褂诮迹艋倚模次溃又辏荒献呶狻⒊韵⒓纾虮弊咂醯ひ孕依环蚪腋投姆酵呓猓嫌侄癖F洳煌龊酰渴现觯N彩低鲋秃问寡庸愦纹渚桃玻
称臣、割地、输币之议,维翰主之,敬瑭从之;二人以往,唯依阿苟容之冯道、安彦威而已。刘知远已异议于早,吴峦、王权或死或贬而不甘为之屈,安重荣则不难剸敬瑭之首、刲心沥血以谢万世者也。延广与知远对掌马步、为亲军之帅,知远怀异心以幸其败而不力争,延广扶孱主以耻其亡而独奋起,延广之忠愤,虽败犹荣,而可重咎之以折中国生人之气邪?
夫契丹岂真不可敌而以鸿毛试炉火哉?敬瑭所倚以灭李氏者,徒晋阳解围一战耳。又张敬达已老之师也。遇险而惧,不敢渡河而返。从珂自溃,非胡骑之果能驰突也。杨光远诱之,赵延寿导之,而中国水旱非常,上下疲于岁帑,乃敢举兵南向。然且伟王败而太原之兵遁;石重贵自将以救戚城,而溺杀过半,恸哭而逃;高行周拒之于澶洲,而一战不胜,收军北去;安审琦救皇甫,遇慕容彦超于榆林店而自惊以溃;阳城之战,符彦卿一呼以起,倾国之众,溃如山崩,弃其奚车,乘驼亟走。当是时也,中国之势亦张矣;述律有蹉跌何及之惧,气亦熸矣。而延广罢去,留守西京,悲愤无聊,唯自纵酒;桑维翰固争于重贵,复奉表称臣以示弱,然后孙方简一叛,大举入寇,而重贵为俘。繇此观之,契丹何遽不可拒?延广何咎?而维翰之贻害于中国,促亡于石氏,其可以一时苟且之人情,颂其须臾之安,而贳其滔天之罪哉?
韩侂胄挟鹰犬之功,杀忠贞,逐善类,恶诚大矣,而北伐非其罪也。成败,天也;得失,人也;或成而败,或败而成,视其志力而已。宋即北伐而小挫,自可更图后效;乃以挑衅渝盟为侂胄之罪,然后人心靡,国势颓,至于亡而不复振。故延广逐而石氏之亡决,侂胄诛而赵宋之衰成。身为大帅,知有战而不知有降,其官守也。延广蒙讥,则岳鹏举之杀,其秦桧再造之功乎?
〖七〗
石敬瑭起而为天子,于是人皆可为,而人思为之。石敬瑭受契丹之册命为天子,于是人皆以天子为唯契丹之命,而求立于契丹,赵延寿、杨光远、杜重威,皆敬瑭之教也。欲为天子,而思反敬瑭之为,拒契丹以灭石氏者,安重荣耳,虽兵败身死、蒙叛臣之号,而以视延寿辈之腥污,犹有生人之气矣。
刘知远持重以待变,尤非可与敬瑭辈等伦者也。今且责知远之拥兵晋阳,不以一矢救重贵之危,而知远无辞。虽然,岂尽然哉?李守贞、杜重威、张彦泽,兵力之彊,与不相上下,而交怀忮害之心;桑维翰居中持柄,怙契丹以制藩帅;石重贵轻躁以畜厚疑,前却无恒,力趋于败;天之所坏,不可支也,徒以身殉,俱碎而已。
若夫君臣之义,固有不必深求以责知远者。当日之君臣,非君臣也。知远之器识,愈于敬瑭远矣。为其偏裨,以权势而屈居其下,相与为贼,以夺李从珂之宗社,一彼一此,衰王相乘,岂尝受顾命辅重贵以保固石氏之邦家乎?敬瑭不推心以托,知远亦不引以自任也,久矣。则护河东片土,休兵息民,免于打草谷之掠杀,而待契丹之退,收拾残疆,慰安杀戮之余民,知远之于天下也,不可谓无功。杜重威、李守贞、张彦泽之恶已播而不可揜,桑维翰媚虏以虔刘天下而自杀其躯,于是人喻于从夷之凶危;而重贵已俘,国中无主,始徐起而抚之,知远之成谋决矣。摈契丹以全中夏而授之郭氏,契丹弗敢陵也。盖自朱温以来,差可许以长人者,唯知远耳。嗣子虽失,而犹延河东数十年之祀,亦其宜矣。然而不足以延者,知远亦沙陀也。于时天维地纪未全坼也,固不可以为中国主也。
〖八〗
兵聚而散之,平天下者之难也。汉光武抚千余万之降贼,使各安于井牧,遐哉!自武王戢千橐矢之后,未有能然者矣。无仁慈之吏以抚之,无宽缓之政以绥之,无文教之兴以移之;则夫习于憍悍、狃于坐食者,使之耕耘,不耐耰鉏之劳,使之工贾,不屑锱铢之获;朵颐肥甘、流连饮博之性,梦寐寄于行閒;小有骚动,触其雄心,即如螽蝗之蔽日,无有能御之者矣。
河北自天宝以来,民怙乱而不安于田庐久矣。魏博之牙兵已歼,不能惩也。石晋置天威军而不可用,遂罢之。乃虽不可用,而跃冶之情,仍其土习,则一动而复兴。罢之,亦问其何所消归邪?而抑不为之处置。无赖子弟,业已袴褶自雄于乡里,无有余地可置此身,能合而不能离,为盗而已矣。梁晖起于相,王琼起于澶,其起也,契丹掠杀之虐激之;即无契丹之掠杀,亦安保其为井牧之驯民乎?敬瑭父子之为君,虚中国以媚虏,纵骄帅以称兵,而草泽之奸,能朝耕而暮织乎?
民不富,不足以容游惰之民;国无教,不足以化犷戾之俗。自非光武,则姑听其著伍以待其气之渐驯,而后使自厌戎行以思返,乃可得而徐为之所。刘知远安集民之保山谷者,定其志气以渐思本计,自是以后,盗乃渐息;集之也,故贤于散之也。
〖九〗
得国而速亡,未有如沙陀刘氏者也;反者一起,兵未血刃,众即溃,君即死,国即亡,易如吹槁,亦未有如沙陀刘氏者也。其后宋夺柴氏而尤易,亦迹此而为之耳。
刘氏之代石晋也,以视陈霸先而尤正。二萧、石、郭皆怀篡夺之谋,兴叛主之甲。知远虽不救重贵之亡,而不臣之迹未著。重贵已见俘于契丹,石氏无三尺之苗裔可以辅立者,中原无主,兆人乐推,而始称大号,以收两都,逐胡骑。然且出兵山左,思夺重贵,不克而始还。若是者,宜其可以代兴而永其祚,然而不能者,其故有二;诗曰:“宗子维城,大宗维翰。”先正亲亲以笃天伦,而枝干相扶之道即在焉。易曰:“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先王尊贤以共天职,而心膂相依之道即在焉。汉、唐之兴,其亲也,不能如周、召之一心,而分土为侯王者,固不可拔也;其賢也,不能如伊、吕之一德,而居中为宰辅者,固不可乱也。
刘氏起于沙陀,以孤族而暴兴,承祐之外,仅一刘崇父子,而威望不能与郭威、杨邠、史弘肇相颉颃。举国之人,知孤雏一禽而其宗熸矣。郭氏亦犹是也。柴氏虽有宗党,然不能正名为皇族,亦一夫而已矣。一旦拥他姓以代之,孰相难者,而又何劳再举乎?
亲不可恃,天也,则庶几恃有贤辅以左右之耳。知远之命相,竟求之于军幕执笔之客佐,天下贱之恶之,狎而蔑之,倏起旋灭,无为太息者,尤无足怪矣。故刘氏之亡,亡于苏禹珪、苏逢吉之为相,王章之为三司使也。是郭威、杨邠、史弘肇所睥睨叱咤而使濡毫待命如胥史者也。四年而刘氏之庙荡为寒灰,尚谁拯哉?
天之下,民所仰者君也;君之下,民所仰者相也。君非君,则天不能息其乱;相非相,则君不能保其国。开国承家,小人亟用,人之所鄙,天之所弃,不能一朝居矣。二苏从幕中贱士躐辅弼之荣,即求如敬翔、任圜、和凝而不可得,乃欲伸弱主以折彊臣,其待四年而亡犹晚矣。
郭氏之相,虽德不称位,而范质、李谷之视二苏,则云泥也,是以后亡。而承祐既灭,刘崇犹能保一隅之祀者数十年,愈于郭、柴之顿斩,则同姓存亡之故也。亲贤之得失,国祚之短长,岂不一如符券与?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