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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拥兵河北以与操争天下,而操乃据兗州以成争天下之势。绍导之,操乃应之;绍先之,操乃乘之;微绍之逆,操不先动。虽操之雄桀智计长于绍哉!抑操犹知名义之不可自我而干,而绍不知也。然则虽遇高、光之主,绍亦为彭越、卢芳而终不可驭,身死家灭而徒为人先驱。贪利乐祸,习与性成,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五〗
孙坚之因袁术也,犹先主之因公孙瓒也,固未可深责者也。汉高帝尝因项梁矣,唐高祖下李密而推之矣,以项氏世为楚将,而密以蒲山公之后,为天下所矜也。天下之初乱也,人犹重虚名以为所归,故种师道衰老无能为,而金人犹惮之。袁氏四世五公之名,烜赫宇内,孙坚崛起,不能不藉焉。彼公孙瓒之区区,徒拥众枭张耳,昭烈且为之下,而况术乎?
夫坚岂有术于心中者哉?贼未讨,功未成,以长沙疏远之守,为客将于中原,始繇术以立大勋,而速背之,则术必怀惎毒以挠坚之为;进与卓为敌,而退受术之掣,刘虞怀忠义而死于公孙瓒,职此繇也。使坚不死,得自达于长安,肯从术以逆终而为乱贼之爪牙乎?刘表之收荆州也,卓之命也,众皆讨卓而表不从,表有可讨之罪焉;因袁术之隙而为之讨表,实自讨也。若坚者,虽不保其终之戴汉,而固未有瑕也,与术比而姑从之,恶足以病坚哉!
〖六〗
管宁在辽东,专讲诗书、习俎豆,非学者勿见,或以宁为全身之善术,岂知宁者哉?王烈为商贾以自秽,而逃公孙度长史之辟命,斯则全身之术,而宁不为也。天下不可一日废者,道也;天下废之,而存之者在我。故君子一日不可废者,学也;舜、禹不以三苗为忧,而急于傅精一;周公不以商、奄为忧,而慎于践笾豆。见之功业者,虽广而短;存之人心风俗者,虽狭而长。一日行之习之,而天地之心,昭垂于一日;一人闻之信之,而人禽之辨,立达于一人。其用之也隐,而搏捖清刚粹美之气于两间,阴以为功于造化。君子自竭其才以尽人道之极致者,唯此为务焉。有明王起,而因之敷其大用。即其不然,而天下分崩、人心晦否之日,独握天枢以争剥复,功亦大矣。
繇此言之,则汉末三国之天下,非刘、孙、曹氏之所能持,亦非荀悦、诸葛孔明之所能持,而宁持之也。宁之自命大矣,岂仅以此为祸福所不及而利用乎:邴原持清议,而宁戒之曰:“潛龙以不见成德。”不见而德成,有密用也;区区当世之得失,其所矜而不忍责、略而不足论者也。白日之耀,非镫烛之光也。宁诚潛而有龙德矣,岂仅曰全身而已乎?
〖七〗
王允诛董卓,而无以处关东诸将,虽微李傕、郭氾,汉其能存乎?首谋诛卓者袁绍,是固有异志焉,而不可任者也。曹操独进荥阳,虽败而志可旌;孙坚首破卓而复东都,粪除宗庙,修治陵园,虽死而其子策可用也;急召而录其功以相辅于内,傕、氾失主而气夺,安敢侧目以视允乎?区区一宋翼、王弘,傕、氾且惮之,而不敢加害于允,而况操与策也。允之倚翼与弘,皆其所私者也,操与策非其所能用者也,而又以骄气乘之,不亡何待焉!
或曰:操非可倚以安者,允而召操,则与何进之召卓也何以异?此又非也。进不能诛宦官而倚卓,进客而卓主矣。允之诛卓,无假于操,而威大振;操虽奸,赏之以功,旌之以能,绥之以德,束之以法,操且熟计天下而思自处。故王芬之谋,刘虞之议,必规避之,而不敢以身为逆。当此之时,众未盛,威未张,允以谈笑灭贼之功临其上而驾御之,操抑岂敢蹈卓之覆轨乎?策方少,英锐之气,诱掖之以建忠勋也尤易,而奚患召之为后害哉?允非其人也,智尽于密谋,而量不足以包英雄而驯扰之,加以骄逸,而忘无穷之隐祸,其周章失纪而死于逆臣,不能免矣。
东召孙、曹而西属凉州之兵于皇甫嵩,则二袁、刘表、公孙瓒不足以逞;二袁、刘表、公孙瓒不逞,而曹操亦无藉以启跋扈之心。天下可定也,况李傕、郭氾之区区者乎?
〖八〗
马日磾、赵岐之和解关东也谁遣之?于时李傕、郭氾引兵向阙,种拂战死,天子步出宣平门,王允、宋翼、王弘骈死阙下,宫门之外皆仇敌也,而暇念及于袁、刘、公孙不辑于千里之外邪?故知非献帝遣之,傕、氾遣之也。关东诸将之起,以诛卓起。傕、氾,卓之部曲也,其引兵犯阙,以报卓之讐为辞,吕布东走,而傕、氾安能不忧诛卓之师浸加于己哉?欲求款于关东而恐其见拒,则姑以天子之诏为和解之迂说,亦其虽为卓报仇,而于关东则均为王臣,无异志也,此不款和而妙为款和者也。刘表则自刺史而牧矣,曹操上书而优而使之归矣,征朱儁为太仆矣,皆傕、氾以求免于关东之善术也。呜呼!日磾、岐为汉之大臣,而受贼之羁络以听其颐指,其顽鄙而不知耻,亦至是哉!
夫与贼同立于朝,所难者不能自拔耳。二子者,幸而得衔命以出,是温峤假手以图王敦之机会也。绍、术、瓒、表虽怀异志,而朱儁、曹操、刘虞、孙策,夫岂不可激厉入援以解天子之困厄。而命之曰和解,则以和解毕事,曾不知有问及中朝者,二子将何辞以答也?故遣日磾、岐者,傕、氾也;奔走于诸将之间,靦颜以嚅嗫者,为傕、氾效也;为天下贱,不亦宜乎!
〖九〗
曹操父见杀而兴兵报之,是也;阬杀男女数十万人于泗水,徧屠城邑,则惨毒不仁,恶滔天矣。虽然,陶谦实有以致之也。谦别将掩袭曹嵩而杀之,谦可谢过曰不知,然使执杀嵩者归之于操,使脔割而甘心焉,则操亦无名以逞。乃视嵩之死,若猎人之射麏,分食其肉而不问所从来,亦何以已暴人之怒哉?
且操之击谦也,以报私讐,而未尝无可托之公义也。李傕、郭氾称兵向阙,杀大臣,胁天子,人得而诛者也。谦首唱诛逆之谋,奉朱儁以伐逆而戴主,傕、氾以太仆饵儁,以牧饵谦,其力弱而畏我也可见矣。知其弱,惧其饵,儁虽志义不终,而谦自可奋兴以致讨;乃听王朗之谋,邀宠于贼臣,而受州牧之命,则欲辞党逆之诛而无所逭;操执此以告天下,而天下孰为谦援者乎?盖谦之为谦也,贪利赖宠,规眉睫而迷祸福者也。然则曹嵩之辎重,谦固垂涎而假手于别将耳。吮锋端之蜜,祸及生灵者数十万人,贪人之毒,可畏也夫!
〖一○〗
国家积败亡之道以底于乱,狡焉怀不轨之志,思猎得之者众矣,而尚有所忌也。天子不成乎其为君,大臣不成乎其为相,授天下以必不可支之形,而后不轨者公然轧夺无所忌。
关东起兵以诛卓,而无效死以卫社稷之心,然固未敢逞其攘夺也。至于卓既伏诛,王允有专功之心,而不与关东共功名,可收以为用者勿能用,可制之不为贼者弗能制,而关东之心解矣。允以无辅而亡,李傕、郭氾以无惮而讧,允死,而天下之心遂为之裂尽。李、郭杀大臣,胁人主,关东疾视而不问,马日磾、赵岐之庸鄙,受二凶之意旨以和解行,而实为逆贼结连衡之好,然后关东始坚信汉之必亡。于是而曹操上书之情,非复荥阳之志矣。孙坚即不死,而不保其终,策以孤立之少年,走刘繇,逐王朗,杀许贡,跳踯于江东矣。张邈、陶谦、吕布、刘备互相攻而不戢矣。二袁之思移汉鼎以归己,又显著其迹矣。环视一献帝而置之若存若亡之间,以无难紾其臂而夺之。呜呼!迟之十余年,而分崩之势始成。天下何尝亡汉,而汉自亡,尚孰与怜之,而兴下泉苞稂之思者乎?
王允非定乱之人也,马日磾、赵岐,则手授天下于羣雄者也,汉之终亡,终于此也。
〖一一〗
乱天下者,托于名以逞其志;故君子立诚以居正,而不竞以名,则托于名者之伪露以败,而君子伸。乱天下者,并其名而去之不忌,则能顾名以立事者,虽非其诚而志欲伸,无可为名者,莫能胜也。管、蔡内挟孺子、外挟武庚以为名,非无名也,自不可敌周公之诚也。项羽立义帝而弑之,并其名而去之矣;汉高为帝发丧,名而已矣,而天下戴之以诛羽之不义。使义帝而存,汉高之能终事之也,吾不敢信,然而以讨项羽则有余。故胡氏曰:“与其名存而实亡,愈于名实之俱亡。”此三代以下之天下,名为之维持也大矣。
袁绍不用沮授之策,听淳于琼而不迎天子于危困之中,授曰:“必有先之者。”而曹操果听荀彧迎帝以制诸侯。夫无君之心,操非殊于绍也,而名在操,故操可以制绍,而绍不能胜操;操之胜也,名而已矣。
虽然,名未易言也。名而可以徒假与,则绍亦何惮而不假?淳于琼曰:“今迎天子,动则表闻,从之则权轻,违之则拒命。”故曹操迁许以后,外而袁绍恥太尉之命,内而孔融陈王畿之制,董承、刘备、伏完、金禕交起而思诛夷之;入见殿中,汗流浃背,以几幸于免;与绍之恣睢河北唯意欲为而莫制者,难易之势,相悬绝也。苟不恤其名,而唯利是图,则淳于琼之言,安知其不长于荀彧哉?假令衣带诏行,曹操授首于董承、伏完、金禕之手,则授、或之谋,岂不适为琼笑?而非然也,出天子于棘篱饥困之中,犹得奉宗庙者二十余年,不但以折羣雄之僭,即忠义之士,怀愤欲起,而人情之去就,尚且疑且信而不决于从也。琼之情唯利是图,受天下之恶名而不恤,绍是之从,欲不亡也,得乎?
名与利,相违者也;实与名,末相违而始相合也。举世骛于名,而忠孝之诚薄;举世趋于利以舍名,而君臣父子之秩敍,遂永绝于人心。故名者,延夫人未绝之秉彝于三代之下者也。夫子于卫辄父子之际,他务未遑,而必先正名,盖有不得已焉耳。
〖一二〗
刘先主之刺豫州,因陶谦也;其兼领徐州,亦因陶谦也。二袁、曹操,皆受命于灵帝之末,吕布、刘表,亦拜爵王廷而出者,唯先主未受命也,而不得不因人以兴。始因公孙瓒,继因陶谦,周旋于两不足有为者之左右,而名不登于天府,是以屡出而屡败。孔北海知之已夙,而何为不飏于王廷?北海之疏也。败于吕布而归许,然后受命而作牧,望乃著于天下。以义揆之,则受陶谦之命兼领二州,其始不正,故终不足以动天下而兴汉,亦始谋之不臧哉!
及其为左将军,受诏诛操而出奔,乃北奔于袁绍,托非其人矣,而非过也。何也?既已受命诛操,则许都之命制自操者,义不得而受也。结孙权而分荆,夺刘璋以收益,可以不受命矣;可不受命而制自己,故虽不足以兴汉,而终奄有益州,以成鼎足之形。
使其于陶谦授徐之日,早归命宗邦,诛傕、氾以安献帝,绍与操其孰能御之?而计不及此,孔北海亦莫之赞焉,徒与袁术、吕布一彼一此,争衡于徐、豫之间,惜哉!
〖一三〗
张巡守睢阳,食尽而食人,为天子守以抗逆贼,卒全江、淮千里之命,君子犹或非之。臧洪怨袁绍之不救张超,困守孤城,杀爱妾以食将士,陷其民男女相枕而死者七八千人,何为者哉?张邈兄弟党吕布以夺曹操之兗州,于其时,天子方蒙尘而寄命于贼手,超无能恤,彼其于袁、曹均耳。洪以私恩为一曲之义,奋不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