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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东晋之臣,可胜大臣之任者,其唯郗公乎!卞令忠贞之士,朝廷之望也,以收人心、易风俗、而安社稷,则未之敢许。晋之败,败于上下纵弛,名黄、老而宾惟贪冒淫逸之是崇。王衍、谢鲲固无辞其责矣。乃江左初立,胡寇外偪,叛臣内讧,人士之心,习于放佚而惮于拘维,未易一旦革也。卞令执法纪以纠之,使人心震慴而知有名教,诚不可无此中流之砥柱。然充其所为,以惩创而无已,则乍强以所不习,而人思解散,便给之小人日饰以进,抑不保人心之永固而国势之能安也。
王敦之反,刁协、刘隗之操切激之;苏峻之反,庾亮之任法激之;障狂澜而陻之,鲧绩之所以弗成也。故先王忧人心之易弛而流也,劳来之以德教,而不切覈之以事功;移易之以礼乐,而不切督责之以刑名。临之象曰:“咸临,吉,无不利。”其感也,不可以临也。殷末之俗淫,而二南之化,游之于苤苢,安之于摽梅。大弛者反之以大张,大张必穷,而终之以大弛,名为王道,而实为申、商,不覆人之家国者,无几也。故卞令厉色立朝以警群臣之荡佚,不可无也。而任之以统驭六寓,厝社稷之安,定百官之志,则固未可也。“夬,扬于王廷。”暮夜之戎,可勿恤乎!
〖四〗
刘曜围雒阳,撤金墉之围,陈于雒西,一战而被禽以亡。其败也,饮博而不恤士卒,轻撤围以西,狂醉以自陷也,非不听谏者以阨勒于成皋之失计也。使曜深沟高垒,断勒入雒之路,内外不相应,勒一往之锐气且折,而弗能解金墉之围,旷日持久,上下有惰归之气,求归不得,亦窦建德之见禽于东京而已。假令曜分兵以扼成皋,御人于百里之外,所遣拒勒之将,固非勒敌,必先挫而溃,则围雒之军心尽解,其败决矣。勒曰:“盛兵成皋,上策也;阻雒水,次也;坐守雒阳,成禽耳。”此勒畏曜坚壁以老己,姑为此言以安众耳,非果然也。曜撤围而陈于雒西,望蒲坂以为退步,勒曰:“可贺我矣。”此则勒之果所欣幸耳。
千里县军,攻人于围城之下,兵之大忌也。撤围分军以拒人于险,险非我有,而军心不固。陈友谅解南昌之围,而死于鄱湖。军一分而不可合,一动而不可止,勒之智足以测此,姑为反语以安众心,或遂信其实然,勒且笑人于地下矣。
〖五〗
苏峻之乱,建业残敝,廷议迁都,王导独持不可,江左百年之基,导一言以定之,审乎难易之数也。梁元帝惮建业之凋残,据江陵之富庶,而速以亡。然则曹操弃雒阳,迁献帝于许,其一时之奸谋,以许为兗州之域,而挟天子为己私,非果厌雒阳之敝也。乃缘此而不能终一天下,亦有繇矣。
所谓难易之数者,宫阙毁败,邑里萧条,人民离散,粟货罄乏,乍然见之以为至难而未可收摄者也。乃夫人惊惧之情,移时而定矣,定则复思安其居而赡其生,不待上之赡之也。故鸿雁之诗曰:“虽则劬劳,其究安宅。”莫之扰也。莫之扰,则民各有心,岂必劳来安集之殷勤?而加以劳来安集,则益劝矣。此似难而实易者也。
若夫固然其难者,则已动而不可复静之人心是已。人莫不歆于一时之利用而竞趋之,丝粟盐酪、酒浆雞豚、庐舍帷帟之便利,妇人稚子之所歆,而人情之莫能夺者也。此凋敝而移之彼,虽徙如归焉,彼凋敝而又移之他。君民朝野,日唯延颈四望,睨乐土而苟安,穷年累岁,志在游移而无定情,其不愈穷愈蹙以之于绝地也无几矣。
楚迁陈而困,迁寿而危,迁吴而亡,非徒地形之不利也,趋利偷安之情,如回河而西之,必不可得也。导之言曰:“镇之以静,群情自安。”知人情物理消长往复之几,而防众心之流以止之于早,规之已大,持之已定,岂有难知之数哉?庸人未之察耳。
〖六〗
庾亮征苏峻而激之反,天下怨之,固不能辞其咎矣。虽然,其志有可原者也。亮受辅政之命而不自擅也,尊王导于己上,而引郗鉴、卞壶、温峤以共济艰难,窦武之所不逮,非直异于梁冀、杨骏已也。晋之东迁,王氏执国而敦倡为逆,执兵柄者,皆有侵上之志而不可信。陶侃登天之梦,天下疑焉。祖约之悖,苏峻之奸,尤其不可揖盗以入室者也。以是为侃所怨,以激约、峻之速逆。特其识量不充,未足以乘高墉而解群悖耳。如必委曲以延不轨之奸宄于冲人之侧,则祸迟而大。亮免于激成之责,而孔光延王莽、褚渊推道成之罪,其可逃乎?
亮以卫国无术而任罪,司马温公乃欲明正典刑以穷其罪,则何以处夫延王敦杀周、戴以偪天子之王导乎?温峤,人杰也,亮败窜,而峤敬之不衰,必有以矣。峻虽反,主虽危,而终平大难者,郗鉴、温峤也,以死殉国者,卞壶也,皆亮所引与同卫社稷者也。抑权臣,扶幼主,亮与诸君子有同心,特谋大而智小,志正而术疏耳。原其情,酌其罚,何遽以典刑加之?温公曰:“晋室无政,任是责者,非王导乎?”导豈能劾功罪以伸求全之法者?卞敦观望逆党,拥兵不赴,导且不能加诛,有诸己,不能非诸人,况庾亮哉!
〖七〗
天下所极重而不可窃者二:天子之位也,是谓治统;圣人之教也,是谓道统。治统之乱,小人窃之,盗贼窃之,夷狄窃之,不可以永世而全身;其幸而数传者,则必有日月失轨、五星逆行、冬雷夏雪、山崩地坼、雹飞水溢、草木为妖、禽虫为之异,天地不能保其清宁,人民不能全其寿命,以应之不爽。道统之窃,沐猴而冠,教猱而升木,尸名以徼利,为夷狄盗贼之羽翼,以文致之为圣贤,而恣为妖妄,方且施施然谓守先王之道以化成天下;而受罚于天,不旋踵而亡。
鸣呼!至于窃圣人之教以宠匪类,而祸乱极矣!论者不察,犹侈言之,谓盗贼为君子之事,君子不得不予之。此浮屠之徒,但崇敬上木、念诵梵语者,即许以佛种,而无所择于淫坊酒肆以护门墙贪利养者;猥贱之术,而为君子者效之,不亦傎乎?石勒起明堂、辟雍、灵台,拓拔宏修礼乐、立明堂,皆是也。败类之儒,鬻道统以教之窃,而君臣皆自绝于天。故勒之子姓,骈戮于冉闵;元氏之苗裔,至高齐而无噍类;天之不可欺也,如是其赫赫哉!
虽然,败类之儒,鬻道统于夷狄盗贼而使窃者,岂其能窃先王之至教乎?昧其精意,遗其大纲,但于宫室器物登降进止之容,造作纤曲之法,以为先王治定功成之大美在是,私心穿系,矜异而不成章,财可用,民可劳,则拟之一日而为已成。故夷狄盗贼易于窃而乐窃之以自大,则明堂、辟雍、灵台是已。明堂之说,见于孟子;辟雍灵台,咏于周诗。以实考之,则明堂者,天子肆觐诸侯于太庙,即庙前当扆之堂也;辟雍者,雍水之侧,水所环远之别宫,为习乐之所也;灵台,则游观之台,与囿沼相閒者也;皆无当于王者之治教明矣。汉儒师公玉带之邪说而张皇之,以为王者法天范地,布月令、造俊髦、必于此而明王道,乃为欹零四出、曲径崇台、怪异不经之制以神之。此固与夷狄盗贼妖妄之情合,而升猱冠猴者鬻之以希荣利,固其宜矣。
夫使先王之果于此三宫而兴教化也,然亦偶有便于此也,一学宫,而庠、序、棱异矣;一大乐,而夏、濩、武异矣;一大礼,而忠、质、文异矣。若夫百王不易、千圣同原者,其大纲,则明伦也,察物也;其实政,则敷教也,施仁也;其精意,则祗台也,跻敬也,不显之临、无射之保也;此则圣人之道统,非可窃者也。败类之儒,恶能以此媚夷狄盗贼而使自拟先王哉?劳民力,殚国帑,以黩圣而嚣然自大,则获罪于天;天灾之,人夺之,圣人之教,明明赫赫,岂有爽乎?论者犹曰君子予之,不亦违天而毁人极也哉!
〖八〗
公山泄导吴枉道,使鲁有备,慕容翰止段兰之追慕容皝,而恐亡其国,皆良心发见于牿亡之余不容泯者;然其视紾兄之臂而姑徐徐也何别哉?
夫人欲自免于不忠不孝也,唯初心之足恃而已矣。狄仁杰之事逆后而可善其终,未尝与于簒唐之谋,抑未与李勣诸人同受宗社之托也。宋齐愈手书张邦昌之名,而无痛哭不宁之色,则斩于市而非李纲之过。君父之大,顺逆之分,如黑白之昭著于前。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已移足于不仁之泥淖,畏其陷染而姑自郏郑詹豢傻枚魅弧9始实乐ⅲ兴创溆泄桑恿轮闯⒉豢筛囊病I枞什蝗手酝径ニ臣茨妫溆姓Ъ痈ヌ凰诱卟蝗剩詹豢捎胗谌室病
若翰者,身为叛人,已自立于不仁之中矣,虽欲自拔,徒不信于段氏而危其身,抑必终为皝所忌而死,百悔丛心,又何补哉!
〖九〗
成帝以幼冲嗣立,委政王导,拜道及其妻曹氏,魏、晋君臣之际,陵夷至此,石勒曰:“曹孟德、司马仲达狐媚以取天下。”诚有谓也。
古礼之见于今者,燕射之礼,君皆答拜,为诸侯于大夫言也。诸侯于大夫,不得视天子于诸侯;犹大夫于陪臣,不得视诸侯于大夫;等杀之差,天秩之矣。天子于诸侯,礼不概见,仅存者觐礼一篇,侯氏肉袒稽首,天子不答,分至严矣。天子之不骄倨以临臣下者,唯当宁立而不坐,天揖同姓,时揖异姓,土揖庶姓,而不听其趋跄,此三代之以礼待臣,而异于暴秦之已亢者也。恶有屈一人之至尊拜其下而及其妇人哉!
礼者,过不及之准也;抑之极,则矫而为扬之甚,势之必反也。垂及于女直、蒙古之世,鞭笞之,桎梏之,奴虏斥诟之;于是而有“者厮可恶”之恶声施于诏令,廷杖锁拏之酷政行于殿廷;三纲裂,人道毁,相反相激,害亦孔烈哉!三代之后,必欲取法焉,舍赵宋待臣之礼,其谁与归?
〖一○〗
张骏能抚其众,威服西域,有兼秦、雍之志,疏请北伐,莫必其无自利之心也。而其言曰:“先老消落,后生不识,慕恋之心,日远日忘。”则悲哉其言之矣!
婴儿之失其母也,使婢妾饲之,受其狎侮,未尝不泣也;已而听之矣,已而安之矣,已而语之以母而不信矣,过墓而若有若无,且归而亟依婢妾矣。夫人至忘其母而不知悲,则仅留之家老,垂死而有余哀,亦将谁与言之而谁听之乎?于是而人心之迷终不可复,复者,其唯天地之心乎!
宇文氏、鲜卑之运已穷,天乃默移之而授之杨氏,以进李氏而主中国。故杨氏之篡,君子不得谓之贼,于宇文氏则逆,于中国则顺;非杨氏之能以中国为心,而天下之戴杨氏以一天下也,天地之心默移之也。消落之故老,弗及见焉,而如之何弗悲?
〖一一〗
困之象曰:“君子以致命遂志。”致命矣,而志不得遂,弔古者所为深悲不已也。然有致命者,志亦奚不可遂哉!文王安天下之志困矣,而武王周公遂之,犹文王也;“上帝临汝,勿贰尔心”,致命之谓也。巴西龚氏兄弟,不屈于李特,为特所杀,其子龚壮,积年不除丧,思以报特,特死,因李寿杀李期与其腹心,灭李雄之裔,而雠以复,劝寿称藩于晋,事虽不成,而父叔之志以白于天下。寿既僭位,征壮为太师,壮终不就,赠遗一无所受,寿亦弗能忌焉。壹其心,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