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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爱看书,只爱鼓捣东西,比如打个家具、安装个管道、编个渔网、
修理个自行车、修个鞋、旋个烟斗什么的,弄出来样样让行家佩服,
可一叫他看书他就头疼。他一生只精读过两本书,一本是《苦儿流浪
记》,这本书我听他讲过,不是法国那个马洛写的那本,好象是解放初
印的一种诉苦材料;另一本是 《鲁班学艺》,据他说他得到的那本书页
已被撕破,他是一页页拼拢一起,一字一字读下来的。他一生最佩服
的是两个人,一个古人一个今人。古人就是鲁班,今人就是彭德怀。
因为我爸文化始终提不高,党支部认为是学习不够努力造成的,所以
后来也就一直没有发展他入党。我爸这个人人缘特好,但人人又都认
为他绝不是入党、做官的材料。『文化大革命』起来了,他哪派都不是,
哪派也都不积极找他。往外派工宣队,没他的事儿。『支农小分队』他
也没参加过。他就是在车间干活。车间停产了,他也去,甚至只剩他
一个人了,他也在那儿呆著,擦擦这儿,扫扫那儿。他就是那么个木
头人似的模样。真实他心里很有主见。他平生最喜欢看的一出戏就是
《白毛女》。他说还在部队里的那阵,参加土改,他天天在文工团演《白
毛女》的时候站在台上 『压台』,只要一演到逼死杨白劳那场,他就忍
不住流眼泪。有一回有坏人捣乱,在场子里喊反动口号,我爸从台上
一个雄鹰展翅扑下去,追了半里路,抓住了那个坏人,要不是别的人
起来劝阻,我爸当场就会把他毙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有人告
诉他,说江青说了,歌剧 《白毛女》是毒草,他连惊讶和愤慨都没有,
因为他根本不信。后来知道真把歌剧《白毛女》否定了,他也并不激
动,他认定那不过是一时的说法,他坚信歌剧《白毛女》是好的。后
来组织大家看芭蕾舞剧 《白毛女》,看到喜儿被抢,他照样感动,他跟
人家说:『《白毛女》还是好的吧?我就知道打不倒它。』人家便跟他解
释:这个《白毛女》同那个《白毛女》有质的不同,那个反动,这个
革命,比如那里头的杨白劳软弱无能,这里头的杨白劳英勇不屈,等
等。他却全然听不进去,人家费老大劲说完了,他却表态说:『我看差
不离,就是这里不用那脚尖子跳,兴许更顺眼。』你说拿他有什么办法!
粉碎 『四人帮』以后,重演歌剧 《白毛女》,他在电视里看了,照样流
眼泪。我跟他说:『如今芭蕾舞跳的那种不能演了。』他不以为然,对
我说:『干吗不演了?我看也挺好。就是少用脚尖子走路,兴许更好。』
你看,他什么时候都保持他个人的看法。我爱我爸,就是因为他有这
么一个稳定的、厚实的、淳朴的人格。他用他的这种人格力量,启示
了我,使我的灵魂善良、纯净。
「那么,你要问我了,他不是七级钳工吗?怎么又当了修鞋匠呢?
那是前年的事。他才五十四岁,可他提前退休了,为的是让我二姐进
厂去顶替。这就要说到我家里别的人了。先说我母亲。她就是咱们北
京郊区顺义县的人,是我爸的师傅把她介绍给我爸的。他们也是一见
钟情,认识不久便结婚了。后来我妈妈也进厂当了工人。我们家开头
就住在工厂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平房中。一排一排的那种简易平房,一
间屋子住一家人。我家人口最多的时候是六口人,我奶奶,我爸我妈,
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哥哥——那哥哥七岁的时候得病死了。全家挤著
睡,连个收音机都没有。过春节的时候买张年画贴到墙上,一年里头
把画上的每个细节都看熟,那大概便是我家的文化生活了。后来奶奶
去世,姐姐们长大,三年困难时期,我妈生下了我。说起来要多亏一
场意外的火灾,不知哪家生炉子不小心,把屋子引著了,结果牵三连
四,救火车又一时开不过来,把厂里那片宿舍区烧光了。作为善后的
结果,我们家和另一家被安排进了如今住的这个小偏院。头年厂里盖
了新楼,我们两家都属住房困难,我爸把进楼的权利让给了那家,我
们留在了小偏院中,那家的那间屋归了我们,我们现在总算有两间屋
了。我妈渐渐从一个农村妇女变成了一个典型的北京市民。她现在显
得比我爸年轻很多 (其实她比爸爸只小三岁),每天回到家头一件事是
大洗大涮,用立体梳子梳她那烫过的头发,抹银耳珍珠霜。她有两身
西装,一身是专门到王府井蓝开服装店做的,逢到休息的那天,她便
穿得整整齐齐,有时候手上还戴个粉红的假宝石戒指,沏茶喝水以前
要把杯子洗涮得很仔细。尽管她这样,你一眼看上去,还是有股天然
的土气。我也爱我的妈妈。我觉得她过了那么多年苦日子,把我们姐
弟三个拉扯大不容易,现在喘过气来了,讲究一点,是一种自我意识
复苏的表现,是可喜的。别看她有这种似乎俗气的一面,干起家务事
来,她还是那么能吃苦,那么麻利。你一看见她干活,便能感觉到她
天性便是热爱劳动,并且渴望通过劳动来达到她的理想境界的。她把
屋子总整理得特别利索,一尘不染。床单、被褥、窗廉、沙发上铺的
浴巾等等并不见脏,她便把它的取下来,泡进洗衣盆,挽起袖子,露
出两条比我还粗壮的胳膊,愉快地洗涤起来,望著那些溢出盆外的肥
皂泡,她仿佛格外感到幸福。据大姐回忆,当年我们家是乱作一团的,
妈妈也顾不得收拾,如今有两间屋子可以供她细心拾掇了,难怪她那
么心满意足。她的审美观当然是受她成长的环境和所具有的文化水平
制约的。你到我家一看就能明白。每一样东西都是她精心挑选来的。
其实我们家附近的百货商场什么都能买到,但她为了买一块窗廉布,
却宁愿跑到西单、大栅栏去,细细地比较、挑拣,然后汗淋淋地回来。
现在挂在我们家外屋窗户上的窗廉就是她的作品:布料是浅蓝底子的,
上头有深蓝的松树和褐色的白鹤图案,下头用爱丽纱细心地镶上了花
边。而沙发上铺的浴巾呢?棕红色的底子上是两个鲜红的散花的仙女。
还有盖在酒柜和饭桌上的塑胶布……你一看就会感到 『怯』(土里土气
的意思。),但我以为你应当和我一样尊重我妈的审美趣味,看久了,
你甚至会体验到一种质朴的以浓烈的色块和明快的配搭取胜的民俗
美。现在里屋是我的世界。我那些从英国带回来的东西,我妈看不惯,
就象我看不惯她选择的窗廉布一样,可她也尊重我。我把一只绘有抽
象派图画的挂盘挂在床头上,每回妈妈收拾屋子的时候都要发笑:『天
哪,这能叫画儿吗?』但她并没取下它,而是用鸡毛掸子小心地拂去
上面的灰尘。我妈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她也快退休了。她说她退休以
后,要好好养一点花。我想那时候,我们家小院一定能变成了美丽的
花园。
「我两个姐姐的情况几句话就能说清楚。大姐插队回来当了售货
员,大姐夫也是售货员。二姐从兵团回来待了一阵业,后来当临时工,
顶替我爸进厂以后,在十四层的宿舍楼里开电梯,去年她也结了婚,
我二姐夫是厂里的电工。
「怎么样,你都听进去了吗?听腻了吗?」
冯婉姝把脑袋从荀磊肩上挪开,两手梳理著披肩长发,感叹地说:
「听得津津有味。一个完整的世界。一个我过去所不了解的世界。一
个我即将踏进去的神秘的世界。」
不久,她的确迈步进入了这个世界。
那天,她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半小时,骑车前往荀磊家。路过后门
桥时,她看到了鞋摊,看到了荀师傅本人。那头一眼的印象,便使她
对这位未来的公公无比敬爱。
一般的人,看到冯婉姝的打扮做派,总会把她划入所谓 「现代派」
青年一流,似乎她所欣赏的,只能是洋味儿的人物,比如电影演员,
一定只欣赏法国的阿兰·德隆和日本的山船敏郎,其实不尽然。冯婉
姝自小在心目中,就崇敬、爱戴两个银幕形象,一个是 《平原游击队》
里郭振清扮演的李向阳,一个是《上甘岭》里高宝成扮演的张连长,
除去别的因素之外,她觉得那两个人物从外形上看也是最美的。当她
长大并且当了翻译以后,她仍然保持著那样一种看法,并且对自己经
久不息的鉴赏激情上升到了理性——那两个银幕形象凝聚著一种和中
华民族古老历史以及苍茫大地相联系的,经过世世代代的劳动者审美
意识筛选的男性美。有一回她同一位来自拉丁美洲的褐发女郎交谈,
惊讶地发现,那位偶然看过中国影片《平原游击队》的女郎,竟然也
坦率地承认:「李向阳真可爱!我爱这样的男人!你要见到那位扮演李
向阳的演员,请你转告他,我是多么崇拜他!我要热烈地吻他!」她一
点也不觉得这种热情可鄙可笑。美的事物,人们总是欣赏的。
当她骑著小毂辘的自行车接近那鞋摊时,呈现在她眼里的荀师傅,
便兼有著李向阳和《上甘岭》中张连长的神韵。那荀师傅脸上皮肤因
为长久露天作业,近乎酱黑色,但轮廓线极刚劲,眉毛浓黑,印堂宽
阔,眼睛极其有神,鼻子高矮适中,人中长而明确,嘴唇厚实,下巴
上还有个浅浅的窝儿。满街有多少明眸皓齿、衣衫华丽的俊俏男子,
可谁注意到这后门桥一隅的鞋摊主人,远比他们都更富有阳刚的魅力
呢?冯婉姝从荀师傅身上,认出了荀磊那之所以使她一见倾心的素质
——别看荀磊细皮白肉,宛如出生在另一种家庭的翩翩少年,他那结
实的骨架,那眉宇间透出的自尊感,那下颚和下巴线条体现出的阳刚
之气,分明都来自他父亲的遗传基因啊!
冯婉姝不觉在鞋摊前停下了车子。当时荀师傅正给一位中年妇女
补好了一只鞋,冯婉姝听见那妇女问:「多少钱?」
荀师傅用一把小刷子,挤了一丁点黑鞋油在上头,用小刷子把补
好的一只鞋跟刷黑——这其实是完全可以免去的一环,他这样做只是
为了让自己心理上得到满足:他做得的每一样活都是漂漂亮亮的——
刷完了,他边递过那只鞋边说:「你给两毛钱吧!」
「哟,这么贵呀!」那中年妇女拿过鞋子,用挑剔的目光检验著,
唠叨起来:「这么块小料就值两毛钱吗?现在什么都涨价!钉这么块鞋
跟也得掏两毛钱!」
荀师傅一边往他那大烟斗里装烟,一边说,「那你就拿走吧,拿走
吧。」
这倒出乎那中年妇女的意料。她迟疑了一下,掏出一毛钱递过去,
说:「哪能不给钱呢?给你一毛吧!」
荀师傅没有接。他点燃烟斗,吸了一口说,「你拿走吧。这块料一
毛钱也不值啊。」
那中年妇女想了想,便又掏出个五分的钢崩儿,扔到鞋摊上,说:
「那就给五分吧!」
荀师傅立刻把那五分钢崩儿拾起来,投入中年妇女臂中挽的菜篮
里,心平气和地对她说:「你拿走吧。我一分钱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