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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目睹一个个「带刺儿的」、「搞独创」的同事在政治运动中被打下
去,他的驯顺无争更大程度是基于人生经验的宝贵积累。领导要发配
合「三反」、「五反」的诗,他便去挑这方面的诗;领导急需补发几首
配合「肃反」的诗,他便连夜去组稿,并且不仅组来了诗,还组来了
相应的漫画;领导说可以根据上面的精神,显示一下他们「鸣放」的
姿态,他便挑出几首颇具「大鸣大放」气派的来稿,请领导审处;领
导说现在要 「吹响『反右』的号角了」,他便很快组来了 「反右」的 「阶
梯诗」;领导说该赶快出一个「大跃进民歌专辑」,他便一口气读了六
千首,精选出三十首;后来到了 「三年困难时期」,领导说现在大家生
活艰苦,诗歌无妨轻松一点,他便组编了《夏夜圆舞曲》、《欢快的溪
流》、《红叶,红叶,你真美》、《山村闻笛》……等一批颇让读者眼目
一新的短诗、组诗,有的还被作曲家谱曲,广泛流布;再后来领导说
「不能任修正主义文艺思潮泛滥了」,他便退回上述诗歌作者的无数来
稿,写信恳劝他们 「跟上时代的步伐」,于是他又发现了一批更新的作
者,发表了他们一系列的「革命化」作品;一直到一九六六年七月,
整个编辑部彻底垮台前夕,他还编发了一首工人业余作者所写的《铁
帚横扫 「三家村」》。经过两年左右的 「斗、批、改」,三年左右的 「干
校」生活,一九七三年编辑部一恢复,新领导首批调回的老编辑里,
便有他在内。为什么?除了知道他好使用外,也看重他对情况的熟悉
——某个作者是怎么个来历,过去曾出现过哪些作品,引起过何种反
应,编辑部遇到某种情况过去是怎么处理的,……诸如此类的问题,
领导只要提出,他便可以立即答复,犹如一具活的资料库。从那以后
到一九七八年,他编的诗歌从内容上看,可以说几乎在不断地拐直角:
抒发「同党内走资派斗争到底」的「战斗豪情」;颂扬工人民兵在「四·五」
事件中「打得好」;讴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来就是好」;鼓
吹 「亿万人民奋起反击 『右倾翻案风』」;欢呼 「大快人心事,粉碎 『四
人帮』」;「缅怀革命老前辈,丰功伟绩永不忘」;在「四·五精神」的
召唤下,展望光辉灿烂的未来;为「十来个大庆」而「百灵般欢唱」,
宣布 「『凡是』,这不是唯物论者的语言」;欢唱 「喜迎 『老包』到垄头」:
隆重推出《爱富歌》……
主编更叠,人事沧桑,有的撤职流放,有的抱惭而退,有的去而
不返,有的转一圈却又回来……周围的同事也常常来来去去,然而总
有那么几个老编辑 「江流石不转」,长满青苔般地锈在那里,韩一潭便
是其中之一。
除了听话,驯服,可充 「活资料库」,他业务上内行、熟稔,也是
公认的。说句公道话,他是颇具艺术眼光的。同一内容的诗歌,他总
能精筛细选,严格地淘汰掉那些缺乏艺术气息的,辛苦地淘沥出那些
艺术性较高的;并且极善于加工,有时让他缩一句、换一字,便立奏
点铁成金的奇效,作者佩服,主编满意,他自己也引以自豪。
但是他自己却从不写诗。他甘当一个实实在在的编辑。对于那些
当著编辑,却醉心于写诗,想把编辑这个岗位当块跳板,伺机跳入专
业诗人圈子的同事,他内心里是很不以为然的。他可以容忍猫头鹰,
容忍豚鼠,却不能容忍蝙蝠。
不知不觉之中,他已两鬓苍苍。「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
长。」他已经习惯了一种恬淡平和、有所遵循的生活。过去他自然也有
过惶恐,有过游移,有过失落感,但那都只是暂时的。比如「文化大
革命」风暴袭来的头两个月,忽而「造反派」「揭竿而起」,昔日的领
导威风扫地,令他不知该皈依 「叛军」还是该奋起 「保皇」;忽而又进
驻了「工作队」,使他庆幸自己未随「游鱼」也未近「走资派」;忽而
「工作队」又被押上了批斗台而 「造反派」又 「一分为二」,你砸我打,
惊心动魄……但好在这一切都不过有如疾风过境,很快形势也就明朗:
「中央文革」是最高权威,紧跟「两报一刊社论」便无差池,他觉得
自己又有所遵循了,便兢兢业业地当起「顺民」来。那一时期他所订
阅的《红旗》杂志上,划满了他悉心捧读留下的一道道红线……
不知怎么搞的,这几年他内心里却又浮起了惶恐和失落感,冷静
想来,实在是因为这几年涌现在他眼前的斑驳世态,撞击著他心扉的
汹涌思潮,令他实在应接不暇,难以消化,而又无所遵循……
一个年龄既轻、资历既浅的作者,居然可以出版《×××选集》,
而且在扉页上登出照片、手迹,这是「文革」前所不可想像的,当年
知名如秦牧、杨沫、郭小川、杜鹏程……谁能这样出书呢?哪里印过
他们的照片呢?并且,这种年、资两匮的作者,居然还被各地请来请
去,坐飞机,住宾馆,发表演说,游山逛水,甚而派往国外,扬名他
洲……入情吗?合理吗?
答录机,流行曲,李谷一,苏小明;喇叭裤,登山褛;男高跟,
披肩发;铁臂阿童木,银耳珍珠霜;白兰牌洗衣机,雪花牌电冰箱;
「我是日立宝宝」,「领导世界新潮流」;「胡风同志作了书面发言」,《西
方现代派文学作品选》;落地式定时十六寸电风扇,梅花形淡红色镶花
大吊灯,大型明星 「美人头」挂历,精印法国印象派画家画集;「万元
户」买汽车,「个体户」雇工人;梅花鹤翔桩,海灯二指禅;「深圳最
新豪华住宅——高嘉花园——即日开始发售……可迁移内地亲属入
住……」,「Fm 屋奇应丸——主要成分:人参、牛黄、麝香、熊胆——
功效卓著,群众信赖……香港付款,内地取货……」唉,真是「资讯
大爆炸」,可让韩一潭如何禁受得起!什么对?什么错?什么好?什么
坏?什么只能一时?什么能够长久?什么沾而无碍?什么务必远离?
天下从此多事。韩一潭从此多忧。而对这种世态,夜深人静时,
辗转反侧中,他心头竟时时泛起一种酽酽的怀旧情绪……
可是生活毕竟还是安定的,而且他家同别的家庭一样,近一二年
也开始走向了 「电气化」。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那天下午,当他坐
在沙发上翻阅当天的《北京日报》时,他的爱人葛萍便在厨房中开动
洗衣机洗衣服。洗衣机开动后的声响固然大了一点,但听来也还是愉
快的。葛萍开了洗衣机,回到屋中,坐到案前批改学生的作文,心情
也颇为怡悦。
韩一潭读报读到了广告栏中的那一则 「寻人启事」,不由惶惑起来
——又是一个东北青年,「离家赴京并带大量自写诗稿」,奔谁而来?
真令人不寒而栗。
他不禁呼唤爱人,「葛萍,糟糕,咱们一定得注意——」
葛萍只顾批改作文,并不搭理他。
韩一潭便大声地读出那「寻人启事」来,把其中最富威胁性的句
子,重复了两遍。
葛萍这下紧张了:「是么?怎么好呢?这回,咱们无论如何不能让
他进到屋里!」
「是呀,是呀,」韩一潭说,「他要再拿出蘑菇什么的,咱们一定
要马上退还他,坚决不能让他往咱们桌子上搁!往窗台上搁也不行!」
两个人议论了一阵,有备无患,以逸待劳,总算渐渐松弛了下来。
葛萍改出了三四本作文,韩一潭连当晚东铁匠营俱乐部由中国评
剧院一团戴月琴、李德琪主演《狐仙小翠》的广告也浏览到了,厨房
中的洗衣机也停了下来。这时,忽然有人用手指敲著他们屋门上的玻
璃。
两口子不由得惊悚地朝门外望去,依稀是个男子汉的身影,心里
便一齐发出悲鸣:「糟糕!果然来了!」
可怎么办呢?
23.一个小流氓朝钟鼓楼下走来。凶多吉少。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于许多成年人来说,仿佛不过是昨天
的事。由于这场长达十年的动乱扭转,切断了大量过去正在发展中的
事态,所以,当动乱过去,人们在「拨乱反正」的过程中接续以往的
线索时,往往不得不把这十年暂时当作一个空白,就仿佛时间到了一
九六六年夏天突然冻结,而到了一九七六年秋天,才又复苏似的。前
几年报纸上时常把实际早已超过三十五岁、乃至逼近五十岁的作家称
作 「青年作家」,便是一例,因为人们——包括他们自己——都觉得他
们的实际生命,需要从实际年龄中扣除掉一个「十」。
可是在「文化大革命」爆发的那一年出生的人,到一九八二年却
已经整整十六岁,并且经历了他个人生活史中的幼年、童年、少年等
阶段,而开始向青年时代演进。他们静悄悄地生长著。
现在那其中的一个,便在鼓楼前的大街上从南朝北走。
他的名字叫姚向东。和他同龄的人之中,有许许多多的向东,卫
东,立东,颂东(还有卫彪、学青之类,不过都迅即改掉了)……在
他们上幼稚园的时候,阿姨教给他们 「打倒叛徒内奸大工贼」的歌谣;
在他们小学快毕业的时候,老师又给他们讲刘少奇爷爷的丰功伟绩。
在 「开门办学」的日子里,他们参加 「迈社会主义步,堵资本主义路」
的活动,老师为提高他们的觉悟,组织他们看电影 《青松岭》,回来开
会批判电影中那个搞 「自搂」的钱广;而在初中毕业的前夕,「分数挂
帅」的浪潮汹涌澎湃,老师为了让他们尽可能考上 「重点高中」,锻炼
作文的能力,又组织他们看了电影 《柳暗花明》,回来写观后感,批判
极左路线对农民合理愿望的粗暴践踏……原来社会向他们灌输 「爱情」
和 「金钱」是羞耻的观念;如今社会上充斥著无处不见的 「爱情」,并
且通过对「万元户」的宣传,使他们懂得了钱越多越光荣的道理……
小小的年龄,贫乏的经验,尚未发育完全的中枢神经系统,承受如此
巨大的、频密的、戏剧性的大转折,他们会产生一些什么问题,出现
一些什么心态,导致一些什么后果?似乎我们的教育学家、社会学家、
心理学家……一时都还来不及进行细致的专题研究。在我们的社会生
态群落中,不管你对他们这一茬人忽视还是重视,反正他们无止息地
生长著、活动著。
话说姚向东穿著一件米黄色的羽绒登山服,双手插在登山服的斜
兜里,咽著唾沫,百无聊赖地从南往北走。
他是被从家里轰出来的。起因,便是他穿在身上的那件登山服。
姚向东的父亲,六十年代末从部队转业到区级机关当保卫干部,
对姚向东一向是管束得很严的。在姚向东四、五岁的时候,父亲就向
他灌输著「长大参军当兵」的意识;母亲是机关的打字员,自然也盼
著姚向东快快长大,快快入伍,她为姚向东缝制了仿